小说二题
●魏桂英
王国(短篇小说7497字)
虾米坐在小凳子上,小凳子是天蓝色的,是虾米喜欢的颜色。还带着四个轱辘,坐在上面的虾米可以任意的转动。这个小凳子是理发师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做的时候理发师是小心翼翼的征求了虾米的意见。虾米看见院子里小麻雀在捡拾妈妈丢掉在地的小米粒。可是,可是虾米却不想看见这个小板凳,不想坐在上面,更不想呆呆的看小麻雀吃食。有的时候也不想让人看见他。
虾米好想躲起来,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他不想看见这儿的雾霾,不想看见这里黑黑的烟筒里升腾出来的黑烟,更不想让人看见他脸上的悲伤。
也只有忙起来的时候虾米会忘掉一切。真的,忙碌是治疗悲伤和绝望最好的医生。
理发馆是他唯一逃避的地方。只有在理发馆,虾米才是快乐的,真是快乐的。
虾米已经十五岁,他真的十五岁,他是真的已经十五岁了。
日子就如同一把利剑,把岁月一段一段斩的很快。
理发师是虾米的爸爸,虾米从生下来会开口叫就没有叫过爸爸,他叫他理发师。妈妈因为这个称呼没少教训虾米,可是理发师却很享受这个称呼。可不就是嘛。本来就是理发师。虾米的小嘴撅着说,那时候的虾米既可爱又聪慧。
理发师虽然算不上英俊,但是又高又瘦,每天大多数时候穿着白色的大褂,手里一把闪闪澄亮的剪刀,那把剪刀在虾米看来就是一把魔术工具,好神奇。只要修修剪剪,就把一头的秀发或者变成英姿飒爽的短发,亦或者变成波浪似的翻卷。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变得年轻,把一个少妇变得妩媚摇曳,如同少女。把一个头发蓬乱的小脏男孩变成一个帅气的娃娃。理发师还可以把头发变成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色彩,虾米觉得理发师无所不能,在虾米的童年印象里,觉得理发师是最厉害的人。理发店让人觉得就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大舞台。什么人只要提出自己的建议,理发师的剪刀只要落在上面,很快就会改变,从颜色到发式,从孩子到老妪,从男人到女人,都因为理发师的介入而变得开心年轻。没有理发师这个世界真的没法想象。其实,谁都知道是理发师的那把犹如魔术师的剪刀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虽然知道,但是每个身临其境做头发的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觉得那把剪刀蕴藏着无限魅力。 虾米最爱看父亲为别人理发的时候,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虾米上学。因为上学,理发师不得不关了在镇上的理发馆,一家来到了县城,也就是说,虾米以前是在一个小镇上生活的。上了学的虾米依旧喜欢看理发师给任何一个人理发。
理发师又在县城租了间门市,依旧干理发。虾米妈妈负责照顾虾米。妈妈有的时候问虾米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虾米脆生生的说,当一名理发师。妈妈看上去就很生气的说,和你爸爸一样没出息。
虾米就撅着小嘴说,谁说理发师没出息,理发师多好呀。妈妈说,我可不希望你长大了当理发师。
虾米说,我就喜欢理发,我也喜欢做美容。
妈妈一甩牵着虾米的小手,你是男孩,那些都是女孩做的。
虾米说,爸爸不就是男的嘛,他做的多好。
妈妈看看一脸执拗的虾米,叹口气,不理他了。
虾米入了县城的实验小学,虾米生性内向,胆小。他对上学很喜欢,他希望和理发的爸爸一样又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考上一所专门研究理发美容的大学,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理发师,让自己的双手把男人和女人变得漂亮。虽然妈妈不高兴,不过长大了的虾米妈妈是阻止不了的。本来妈妈就是那种没有上进心的女人,一天到晚就会做做饭。
刚开始上学的时候,虾米中午在接送站,下午放学去当班主任的数学老师那里补课。数学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开的辅导班是租的房子,三大间。刚开始虾米是很喜欢辅导班的,可是辅导班研的气氛很快让虾米产生了厌倦情绪。辅导班一共三十个人,其中就有数学老师的亲外甥王大中,绰号“小白狼”小白狼是他的外号,因为白眼睛多,再加上他欺行霸市,为所欲为,所以都管他叫小白狼。
虾米是不招惹王大中的,王大中也不招惹虾米。王大中的身边不缺狗仔队人马,譬如,端乔木,李子涵,左凯凯等等。只要他来到学校,有帮他提书包,扫地,还有送东西吃的。最可怜的是那个刘小力,天天给他带钱,从一年级的五块涨到五年级的一百。刘小力家里很有钱。很有钱的刘小力就是怕王大中。
王大中想起打谁就打谁,无缘无故的就打,没有人敢告诉老师,告诉老师换来的是比上一次挨打的更厉害。再加上都知道班主任是他亲姨,挨揍的同学都忍气吞声,不敢告发,知道告了也是白告,班主任不痛不痒的说两句,王大中根本就不听,反而告状的学生被惩罚的更厉害。
那是三年级,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王大中又把班里刚转来的叫韩美辰的给狠狠地揍了一顿。其实,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就因为韩美辰刚来,不知道王大中的厉害,本来不该揍,但揍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因为韩美辰不知道王大中的厉害,韩美辰作业没有完成,王大中管他要作业,结果韩美辰说没有做,王大中说你为什么不写作业,韩美辰说我愿意。就这一句,王大中就上去扇了韩美辰一个嘴巴子,韩美辰也不是吃素的,就连骂还用上了连环脚。王大中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狗仔队人员已经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韩美辰以失败告终。哭着说去告老师,端乔木阴阳怪气地说,告老师比这个打得还厉害。韩美辰只好偃旗息鼓。再说说这个韩美辰,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在三处学校被开除不要的,最后托门子剜窗户来到了这里。韩美辰这下遇到了碴子上,从此变得老实了,也成了王大中的狗仔。
虾米还看见一次王大中揍班里的一个女生,虾米其实最看不起王大中的地方就是欺负女生。蓝秀逸,一个妖姬般的名字,可是她却很普通,普通的就像一只尘埃里爬出的小虫。揍的蓝秀逸满地找牙,腿上的淤青一个月才下去。王大中的霸道在学校里出名,可是,他姨和校长是干姐妹,所以都不敢惹。所有的女生还有男生大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王大中,其余的都是王大中的狗仔,王大中在班上说一不二,甚至全校。也就是说,如果学校是王国,那王大中就是国王,孩子世界的国王。
不要以为王大中的父母多么有来头,其实,他的母亲,一个长得还算有点姿色的女大学生,当年上大学的时候自己搞的对象,结果生下王大中后因为男的有了小三离婚了,也就是说王大中没有爸爸,第一是继承了父亲的基因,第二是没有男人管教。跟着妈妈长大的王大中总想当大王,有着天然的保护欲,也有着天然的霸凌欲。
为什么从村里来的虾米一直能躲过被打的命运,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有个如魔法师一样的爸爸。爸爸开的理发馆正好就在王大中家小区不远处,王大中的妈妈很喜欢虾米爸爸给自己做的头发,王大中的妈妈是个爱美的女人,一个月要来虾米爸爸的理发店最少两次,不仅她在这里做头发,就连王大中的头发也是虾米爸爸给理的。当然,王大中自己也很满意,也可以看成王大中对理发有着天然的爱好。鬼知道这样一个痞子怎么会喜欢理发,染发这样的活计。但虾米理解,虾米不也很奇怪怎么一把剪刀就剪出了千变万化的万花筒。王大中这个痞子男喜欢理发也就不足为怪了。但王大中可不想像虾米爸爸那样有条不紊的给美女帅哥安静的理发,他每天拿着一把剪刀不要脸地在看着不顺眼的学生头上乱绞。当然,学校里那些高富帅和白富美的学生是不会被修理的。因为人家的背景太大他也惹不起,当然,王大中惹不起的主占少数。
想做一名理发师。王大中骄傲的不要脸的在班上喊的时候,虾米的心里总是莫名的恐慌,这恐慌来自于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恐慌。尤其看到王大中竭斯底里的喊,我要当全世界最著名的理发师。每当这时候王大中扭曲的脸都变了形。
虾米每到休息的时间都来理发店帮助理发师。自从王大中有了当理发师的梦想,他就在星期六或者星期天也来虾米爸爸的理发店,虾米也记不住到底王大中是什么时候来的了。他刚开始只是专注的看,虾米发现他在看理发师理发的时候还像个好孩子的,应该说挺像个好孩子。虾米希望王大中要是永远瞪着眼看理发师理发的那种状态就好了。王大中就是这么走进虾米爸爸世界的。虾米发现王大中很少这么关注一个人。虾米知道王大中的耐心是很有限的,极其有限的。虾米忽然就觉得恐慌的喘不过气来,他知道王大中不定性,有一天要是王大中不满意了,他对付不了王大中。虾米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弱。这个圈子不属于他,他没有与王大中抗衡的能力,但虾米知道,当理发师要有爱心和耐心的,但王大中应该是心血来潮。关于这些想法,虾米没有告诉理发师,也没有告诉妈妈。理发师是个干净的中年人,三十七八岁,虾米敢保证,要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都会怀疑他还没有结婚呢。
虾米爸爸,也就是理发师问王大中,你为什么喜欢理发,干这个活我是为了生存。
王大中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觉得好玩,拿个刀子梳子就把人分出了三百六十种。
理发师说,哎,生活可不好玩呀。
王大中嘻嘻笑着说,理发真的挺好玩,我妈妈就是爱鼓捣头发。
理发师说,爱美的人都是从修头发开始的。
王大中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说,对,我就是发现这一点才喜欢上理发的。
王大中开始留意理发师还真是因为第一次妈妈烫了头发,王大中发现妈妈出奇的美。他才开始喜欢来虾米家的理发馆。他每个星期不落。他乐此不疲地看理发师怎样从一个少女的发梢开始修饰,而闪着光亮的剪刀倏忽间就变为一只忽闪着翅膀的花蝴蝶,翩翩起舞。不一会儿就改变了形象。王大中看得津津有味,王大中的妈妈每次也跟着来,以至于虾米那个爱吃醋的妈妈都以为大学生爱上理发师呢。人家长得漂亮又有学历怎么会看上一个理发师呢。最后,王大中妈妈不来了,就只剩下王大中了。渐渐的王大中开始不守规矩,他的不守规矩虾米不敢告诉理发师,理发师偶尔会对王大中提出要求,譬如,别拿着剪刀,小心扎了自己。
每当这样的时候,虾米都悄悄地走出理发店,走时顺便喝了口桌子上的一杯水,他觉得很渴,很渴。杯子里的水是一干二净的。他走出去,走出理发店的虾米就感觉黄昏像一条绿色的眼睛蛇,狠狠地咬了他一下,刚才在理发店,因为毕竟在屋里,又有空调的掩护,热量被消弱了下去,所以没有感受到它的热力有多大,一出来,热浪迎面扑来,虾米悄悄地走到树下,树下也没有凉风,虾米只觉得心好乱好乱。
虾米打了个寒战,回到现实的虾米坐在带有轱辘脚的椅子为理发的人们服务。
他回过头,看见理发师仍旧忙碌着。现在的理发师,一张瘦小的脸上托着满头的白发,勾着腰为人们理发,手也没有那时候灵巧了。剪刀似乎也没有那时候的亮了。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那年的春天虾米觉得就特别热,热的狗都在树下吐着舌头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春天就这样的热。一切都预示着这年的夏天一定很难过,很难挨。
王大中越来越讨人烦,他一会儿把理发师兑好的染发剂弄到地上,地上立刻变成了全国的地图,一会儿又把剪刀弄烂,甚至把一个女人的衣服烧了个洞,对了,忘告诉各位了,王大中早就会抽烟了。
虾米看出理发师一天比一天的怒气。
虾米的心恐慌到了极点。
他好害怕,好怕。
可是他就在理发师身边,他怕什么呢?
他怕呀,怕!
那是一个很热的天,王大中没有来,虾米长舒了一口气,理发师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错,虾米给理发师打着下手。
就在黄昏的时候,王大中竟然来了,那时候店里的客人很多。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那么多的客人。顾客很多,就在理发师准备给一个贵妇人洗头的时候,忽然就停电了,停了电的理发店到处充满了烦热,于是店里等着洗头发的,热蒸的都怨气冲天,邻座的一位妇女撇着嘴对她身旁的一个小青年说,这电停的也真不是时候,现在停电头发刚上了药,小青年火冒三丈地说,真倒霉,就今天有点空来理发,结果刚剪完还没有染呢。等到人们发现停电不是都停电,而是王大中故意弄坏了保险丝,烧了。那个儿小青年大骂王大中小兔羔子,有个女人要理发师赔偿自己因为停电造成的发丝损伤,理发师一个劲的道歉,手忙脚乱的把电修好。理发师对王大中说,你走吧,以后别来这里了,好好学习,现在不是学理发的时候。在听到理发师说这句话的时候,虾米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顷刻间,顾客们七嘴八舌的数落起王大中来,带着气愤,带着鄙夷。要知道等待的滋味再加上天气热,谁的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
就在人们说的时候,虾米看见王大中拿起一个吹风机直直的向理发师砸去,接着,吹风机落在理发师的头上,理发师的头没有破,王大中在叽叽喳喳一片责骂声中离开了理发店。王大中走后,理发店的顾客依旧不依不饶的议论这个将来会是问题孩子的王大中。贵妇人说,这就是惯得,长不好了。
小青年说,现在的孩子真是无法无天。
坐在旁边的妇女说,没有家教的玩意。
虾米的恐惧倍增,他想追出去,他想追出去和王大中说点什么,可是,可是腿却像灌了铅一样的沉。
他哆嗦成一团。他知道,他知道接下来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日子。
果然不出所料,虾米不幸的日子开始了。
刚开始几天还是平静的,虾米看王大中每天和他的狗子队人物们厮混。这是一个阴雨天,虾米走在回家的路上,被王大中拦住了去路。
虾米怯怯地说,你想干什么?
王大中龇牙咧嘴的说,你说呢。
狗仔端乔木说,小白狼,别跟他废话。
王大中一声令下,几个狗仔上来就对虾米拳打脚踢,只把弱小的虾米打成了虾米。此刻,虾米真希望自己变成虾米钻进地缝。其实,虾米知道他为什么要揍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就是因为理发师嘛,谁让理发师说他呢,王大中是被人说的吗。
他忽然朝虾米扑过来的时候,虾米根本就没有看见。虾米是真的没有看见。虾米躺在地上还没有起来呢。王大中嘿嘿的冷笑着,看着虾米狼狈地趴在地上的样子,他咬牙切齿地说,虾米,看你爸爸还敢对我那样。
虾米哭着说,我爸爸是好心,他不希望你耽误学习。
王大中听了虾米的话,又狠狠的踢了一脚,别装好人。
虾米说,不是装好人,是真的。真的。
王大中大叫道,臭虾米,你给我记住了,最好让你爸爸消停点,否则以后想起什么时候打你就打你。
虾米委屈地说,不管我的事嘛。
王大中说,给我老实点,最好挨打的事谁也别说。说完,王大中牛气冲天的走了,那样子就像一个癞皮狗。
虾米趴在地上呆了很久,慢慢的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泥和泪。他也不想让理发师知道。
虾米想,以后尽量躲着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虾米正在吃力的上着一个坡,这个坡是通向理发师门店的唯一一条路,虾米听见了街上叫卖声,幸亏还没有到夏天。
汗在虾米细细的脖子上流淌,他快走到理发店的时候,又小心的将头发和衣服捋了捋,他怕被理发师看出来。
理发师还真没有看出来,做母亲的本来就是个马虎性格,也没有看出来。
以后的日子,王大中想起打虾米就收拾他一顿。虾米变得更加内向。晚上经常做梦,梦里总是王大中,而且总是在一片荒芜的草地上,王大中恶狠狠地冲他吐唾沫,他流着眼泪向前奔跑,不停的奔跑,跑着跑着前面没有了路,是一个高高的悬崖,他眼看着王大中就要追上了,他一狠心,闭着眼跳了下去。这时候,在惊吓与恐惧中醒来。汗水打湿了枕头。
虾米知道自己是渺小的,他对付不了王大中。可是,他们却在虾米的世界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轮流转。虾米不想挨揍,他真的让王大中揍怕了。
这一次,王大中揍的太狠了,把他的脑袋给打破了。没有办法隐瞒了,理发师和妻子知道真相后愤怒异常,他们找了校长,校长找了王大中的姨,王大中的姨也批评了王大中。王大中当时表现得极为配合。还写了检查。可是,谁也不知道仇恨在王大中的心里生根发芽。虾米以为王大中真的不再打他了。他想到以后的日子里不必再被王大中欺负而心安。
虾米睡了几天安稳觉,理发师很注意儿子的变化,他发现儿子的情绪很稳定,也就有点放心了。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只是比起往时似乎热。快放暑假了,天气总是要热的,尤其今年在春天已经有了警觉。
虾米并不愿意放暑假,虾米爱学习,他觉得要是没有王大中之流的学生,学校是最好最美的地方,他喜欢老师们的讲课,他喜欢校园里的梧桐树,他喜欢在校园的小路上一个人看白云飘荡,看花开叶落。
这其实真是一个平常的日子,这一天也是理发师的生日,虾米想给理发师买礼物,他就去了县城的一个大超市,在那里挑选礼物的时候,王大中和他的狗仔人马出现了,虾米看见王大中一行立刻放下东西走出超市,谁知道王大中他们竟然追了出来,虾米加快了步伐。就在一个偏僻的垃圾堆旁,王大中一伙拦住了虾米的去路。虾米有些惊恐的看着王大中,王大中黄黄的皮肤发着阴森森的光芒,虾米禁不住哆嗦起来,虾米预感到要挨揍。
王大中咬牙切齿的说,臭虾米,你让你那个理发的爸爸去学校告我。
虾米说,我没有告诉他,是你打的我头破了没办法隐瞒了。
王大中看上去更生气了,他上来踹了虾米一脚,虾米一个趔趄。你还狡辩,你要是不说是我打的他会找来。
虾米小声说,理发师猜到的。我有什么办法。
王大中不再听虾米说,抓起他的头发,狠狠的抽了几个耳光,打得虾米火冒金星。想挣脱王大中的手,虾米的头发实在是被王大中抓的太疼了,可是,可是就是不放手。这个时候那几个狗仔也一拥而上,把虾米压在了下面,虾米的手忽然就摸到了一块砖,此时虾米觉得砖块就变成了他的救星,他人生的希望,他拿了一块用力的向着那个还在抽他耳光的头上砸去,谁知道砖块并没有砸中,王大中更火了,他拿起砖块狠狠地砸在了虾米的脖颈处,虾米一阵钻心的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果没有这块砖,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虾米仍然可以上学,甚至有上大学的机会;如果理发师没有去学校,王大中就不会下这样的狠手。但是,一切只是如果了,没有回头。
虾米残废了,虾米是被王大中用砖块砸重脊椎残废的。
过了好久,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虾米才醒过来,醒过来的小虾米发现自己在医院里,他才发出嘶哑的叫声,学校的老师都来了,虾米想坐起来,可是他觉得自己的腿不听使唤,忽然一下清醒起来,虾米的眼泪忽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再也止不住。理发师和母亲也早哭成了泪人。
虾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失望一次次潮水一样漫过他的头顶,他不吃不喝。理发师紧紧握着他的小手,孩子,吃点吧,爸爸求你了。看着理发师双眼红肿,面目异常的憔悴。虾米的小心脏就快碎了,六年级,还有一年其实就毕业了。可是,虾米没有等到离开这个小学。
虾米没有问那些狗仔,也没有人说起来,他希望公安局的人把他们抓起来,枪毙了他们,他恨他们,恨得牙根疼。
可是,他不想问,也不愿意问。
直到警察来到医院,看见警察虾米的脸色苍白。他看见校长和王大中的姨也跟在警察的屁股后面。
警察询问了虾米一些事情,诸如王大中为什么打你,虾米哆嗦成一团,艰难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就昏过去了。他不知道警察是什么时候走的,醒来的虾米看见角落里的书包大哭起来。理发师惊慌失措地抱起虾米,一个劲地说,孩子,都怪爸爸,都是爸爸无能。都怪爸爸,爸爸无能。一边说一边抱着虾米哭。看着理发师像孩子一样的哭,虾米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决定为了理发师不哭了。
出院后,理发师带着全家离开了县城,来到了南方的一座大都市。
理发师想尽千方百计为虾米定制了这样一个带轱辘脚的椅子,虾米的最大梦想就是做一名理发师。他正在给一个女孩烫发。理发师正在给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洗头,老太太点名要虾米设计发型。理发师回过头看着一脸笑意的虾米,虾米也看着理发师,理发师的面孔被外面射进的日光打在脸上,虾米想,理发师真的不年轻了。
医院的一夜(短篇小说8039字)
我不知道,女娲造人的时候,是不是想过她造的人是什么样子,是否知道人要面对疾病这个魔鬼的利爪,但是,人自己面对疾病的折磨时,会不会想到女娲,而我是想到了,真的想到了。
2016年6月12日上午12点自己走着进的手术室,一直到下午4点才被推着离开手术室。
那个嘈杂的清晨和夜晚,或者还有公园里的游艇啊,都在我的记忆里,不断地闪现,不断地闪现。
夜晚突然暗下来,星星没有出现,天朦胧胧的,混沌一片,我躺在散发着来苏味的床上,一切都呆在了空白中。
原来,原来我还活着。几个小时前我还是个完整的女人,几个小时后我就成了如今这幅摸样,这一刻,在醒来的这一刻,我好想在全麻的情境下永远不要醒来。永远。
可是,可是我还是醒来了。
是呀,我醒来了,而且是那样的清醒。
这一天,我四十四岁。真巧,正好是我的生日。本来是安排6月6日做手术,结果例假来了,怕手术出血多,所以就阴差阳错的到了12日,而正好是我的四十四岁生日,一想到这些莫名其妙的巧合,我就心惊肉跳。
我是个写小说的,本来应该唯物主义,可是,忽然面临生死,我竟然觉得身心全被不详浓浓的包围起来,挥之不去。忽然间就想到文友写的一篇文章,大体说搞文字的女人中年大多悲惨,我不敢想下去。
别看我写小说,其实也没有读过正规的大学,一度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最遗憾的事,并且它影响了我整整半生,在自责中深深的沉沦。我从小非农业,曾几何时,我也是别人羡慕的对象,只可惜没有等到我包分配非农业这光荣的三个字就被时代屏蔽了。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我就捡拾了自己的爱好,写作。很多时候,我会在黄昏里看着小说,偶尔静静的发呆。在夜晚的灯下,写着一些我自己都很奇怪的,花里胡哨的东西。是的,我的确不太正常。我涂沫着生活中的家长里短和一地鸡毛,渐渐的被亲戚朋友视为怪物,一个二十八九的大闺女不谈婚论嫁,写些不能发表的鬼东西不是怪物是什么。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遇到我的爱人。我的生活才算进入正常状态。
谁知道在今天,我遭遇了人生的一次劫难,生命在这里似乎停顿了一下,是停顿了一下。
今天,就在今夜。
回到病房,我格外的清醒,一直和爱人说着话,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譬如家里所有银行卡的密码我要告诉他,如果我遭遇不测,以免一向不管钱的他好取出来,譬如问他我若是如一朵白云一样飘走,他还会不会另娶,还譬如……爱人看着心电图的测试仪说,别说话,睡点觉吧,你看心跳和血压都高上去了。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想听。我不能接受自己患上被人类扣上绝症的病,我不能接受。
直到我终于静下来,直到夜晚来临,直到我的思绪和灵魂飞回来,我终于让自己安静下来,我知道自己会安静的。我才观察自己住的病房,是个三人间,我是中间16号病床,左边是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右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头发掉光了,不时起来呕吐。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很多,皮肤粗糙得像正在枯死的老榆树,深深的眼袋,不过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里面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东西。她穿着件红色带花的短袖,下身是一件白色带花的睡裤。腰间带着一个袋子。老太太一个劲的咳嗽,嗓子里呼哧呼哧的如同秋天的风。她不停的咳嗽,咳得我心惊肉跳,咳得爱人也看着她,她趴在枕头上。我发现她的床下躺着一个男的,因为是晚上,也看不出年龄,反正打着很响的呼噜。因为我自从被推出手术室不停的说,突然安静下来的病房里只听见左边呼哧呼哧的喘息和右边不时的呕吐。老太太慢慢的抬起头,她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有些害怕,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恐惧的光芒。她看着我,忽然说,没看见像你这样的病号,一般回来整宿的呕吐,你怎么跟个正常人一样就是说呢。
我没有说话,我就是不想说话了,我本来也不想和陌生人说话。爱人也没有说话,面对我突如其来的这场灾难,他更是在心里难以接受。他的眼睛现在还红红的。我知道,他哭过。其实,他很少流泪。他是沉默闷骚的摩羯座。病房里又传来呕吐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右边的女人在吐。就在这时,左边的老妇人自己又开始嘟嘟,她说她想要投诉这家医院,为什么病人吐成这个样子,没有人来看看。她的声音嘶哑。作为一个三甲医院,不该让病人独自承受病痛的折磨。她自己在咕咕囔囔。很显然,她不好受。虽说这个肿瘤科都是面临绝症的人,医生早就习惯了,他们看惯了被癌细胞折磨的病人,在日复一日的过程中,他们似乎也接受了病人的生与死,疼与苦,恨与怨。我不想纠正她的说法,我不想说话,我真的不想说话,其实,我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说服她,可是,我的记忆似乎还在手术室那张冰冷的床上,它们闪着寒光向我逼近。
右边的少妇安静下来,我倒是希望她安静会儿,我已经被她的呕吐弄得神经紧张,心脏抽搐。
左边的老太太继续自言自语,她说的话没有几个人能听进去,但她依旧独自说话。右边的少妇翻了个身。看来是让呕吐折磨心烦的。只见右边老太太床下的男子爬了起来,他突然冲着老太太说,你还不睡觉,瞎说什么。老太太说,难受还不让说说。男子看来是老太太的儿子,一脸的不耐烦,说也好不了说什么说。直到来给我换液的小护士说,你这个老太太真是麻烦,天天说瞎话。原来这个老太太被医生护士看做是出了名的“刁民”,平常总因为小事情这样那样。每个人看到她都很头疼,看见她就像看见了鬼,按她自己说很快就是鬼了,不是鬼在医院里也是鬼了。
儿子的呵斥让老太太安静下来,跪在那里不动了。忽然,我发现老太太的屁股抖动,因为我躺着,只有我才会发现她的屁股抖动,我对爱人说,老太太好像不对劲。爱人对着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老太太是个麻烦人,别招惹她。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住,还是对着她的儿子喊,你妈妈不对劲。当儿子的抬起头看看我,他肯定以为我脑子有病,一个患了癌症刚做了手术的女人,不关心自己的生死还关心别人的死活,不是大脑进水就是猪脑子。不过他还是问,你怎么样?老太太抬起头,我看见她面色不好,手紧紧地捂着心口。我问她,你哪里不好受?
她指指心口,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我说,要不要去叫医生?
她小声说,不用叫,她们总以为我瞎闹。当儿子的说,你就是爱管事,不操心自己的事,竟瞎管别人的事。
老太太看了一眼儿子,没有再说话。安静了好一会儿,她的魂魄像是回来了,又开始动了动。这时候,右边的少妇又开始呕吐,而且呕吐的很厉害。看来陪床的回家了,只有她一个人。我说,要不要给你去叫个护士?
少妇看看我,不用,化疗药的反应,叫她们只会打针,没事的。忽然,外面走廊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哭的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似乎也要落下来。我也不由得悲从中来,眼里淌下了泪水。我这是做手术后第一次落泪。
老太太凄凉的说,准是那个神经分裂症的女人。听着怪吓人的。只有刚刚的九点钟,楼道里还很嘈杂,看来大家都习惯了这个女人的哭闹,也没有多少人劝解,偶尔听见护士对她说几句。老太太抬起头说,这个女人的瘤子有大约二十多年了,有神经分裂症,现在瘤子大了老伴想给她做掉,因为瘤体太大,只好先化疗,化疗带来的反应让她经常大发雷霆,并且经常大骂医生,还让她老伴去买汽油,她要把医院这个犹如魔鬼的地方烧掉,把这些生不如死的人们也一起烧掉,把自己也化作灰烬,一了百了。听了这个神经分裂症女人的话,我忽然想到在媒体上说的在日本一个女人做手术时放了个屁引起火灾,此刻真希望自己在做手术时也发生这样奇葩的事,那样自己就永远在睡梦中去了,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老太太说,自从化疗后,副作用在她身上有了反应,她就天天骂人,夜里就哭闹不止。而且不让护士关灯,她说一关灯医院里就跟阎王殿一样,每个病人就像幽灵一样。常常因为关灯这件事起争执。为了给她解决这件事,她老伴给她买了个用电充的手电筒,谁知她不用,她说手电筒在暗夜发出的光更可怕,那些去解手的患者,或者失眠起来转悠的患者更像鬼魂。无奈老伴只好每次来都尽量的住单间,可是,难免手术太多,没有房间给化疗的提供,只好在楼道里,在楼道里的神经分裂症闹得就更厉害,一边骂医生不关心病人,为了钱让病人遭罪;一边骂当官的为了自己的功绩不顾人类的死活,破坏了大自然的环境,才有这么多人患绝症;一边骂为了赚黑心钱不良企业大排污水黑烟,弄得满天都是有毒的霾。
我问,是不是亮着灯她就不闹了。
老太太苦笑着摇摇头,亮着灯也不行,亮着灯说照的她睡不着觉,她说就是灯让她呕吐,让她吐出来的如同石灰水一样的污物。
我忽然听见外面有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喊,黑心狼,我要你们死,我要你们死。还让人活不活,难受死了。这世界上最好的事就是安乐死,快给我注射安乐死。这个精神分裂症悲痛欲绝的哭喊响彻整个楼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精神分裂症为了病痛如此的愤恨,而这痛苦却是疾病产生的,要是真怪就怪那造人的女娲吧。可是,女娲在哪里?真的有女娲吗?我躺在孤独的暗夜里困惑不已。我听见有病友和她的老伴劝慰她睡觉,可是听见她犹如一只发怒的雄狮,大喊着要去买汽油,要把这二十多层的医院楼烧掉,烧的不留一丝痕迹,因为她不停的哭闹,还要发疯的去外面,不得已护士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我听见她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穿着白衣服,专干丧心病狂的事的吃人恶魔,我总有一天会烧死你们的,烧的你们不成人样。几个人好像摁着她打了针,大约有五分钟,楼道里安静下来。我的心里却如同着火一样烧灼起来。
随着一切都寂静下来,偶尔有人嘈嘈杂杂的私语。屋里也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老太太拉风箱般的呼吸,呼吸的我几乎要窒息。
我觉得身子好累,爱人轻轻地为我按摩着,我翻了翻身。老太太看着我说,是不是我影响了你休息?
我摇摇头。其实我哪里睡得着,不过是她的呼吸叫我感受到她的病不轻,心里莫名的紧张。也许是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我是03年患上的乳腺癌,当时我的身体甭提多好了,根本没有拿着当回事,十多年了,本来以为痊愈了,谁知道去年又犯了。她咕噜噜的说着,我没有看她,但我的耳朵却在听。爱人问,为什么这么多年又犯了呢?应该不会犯了呀。
老太太喘了口气,哎,这个病就怕着急生气和劳累。还没有等老太太再开口,躺着的男子起来呵斥老太太,就你爱说,快睡觉。
老太太小声说,你睡觉吧,我心里有把火呀,都快把心烧烂了,难道死也不让痛快的说说吗。我看见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了泪光。男子听了,没有再说话,复又躺下。老太太看上去有些疲惫,头发散下来,哎,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呀。我和孩子的爹是包办婚姻,谈不上感情,不过我得病后倒是也知道不让我干重活,只可惜去年干着活被上面掉下来的砖瓦砸死了。
爱人惊奇地问,事故?
老太太点点头。
看着我爱人问,你们家几个孩子?
爱人说,一个女孩。
老太太说,女孩好呀,我生了两个儿子,大的32岁,小的30岁,都还没有结婚呢。我每天上愁呀,睡不着觉。这样就犯了,转移到肺上了。说完,老太太一股脑的咳嗽起来,脸红的跟猪肝一样。
只听左边的少妇叹息一声,哀怜地看了老太太一眼。而我,心里却如同在北极寒冷的冰中,哇凉哇凉的。我想起自己检查出这个病,怎样一次次独自痛哭,为了怕爱人和还不懂事的孩子看出来,我哭完再拼命地洗脸。有的时候甚至希望自己患上那样痛痛快快的一下就没的病,有的时候就向上帝,向造人的女娲乞求,乞求不要让我有太多的痛苦。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我听见老太太呼吸急促,我看向她,只见她胸脯剧烈起伏,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心里剧烈的跳动,爱人看见我的测压器上已经达到180了,老太太的儿子也被惊醒,也许根本就没有睡。他不耐烦的说,你干嘛呀,人家刚做了手术,你不睡觉干嘛呢,一会儿护士会来的。老太太压了压,声音小了下去。我想到苹果总裁乔布斯在斯坦福演讲时说,死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有用但是纯粹是知识上的概念的时候,我可以更肯定一点地对你们说: 没有人愿意死, 即使人们想上天堂, 人们也不会为了去那里而死。但是死亡是我们每个人共同的终点。从来没有人能够逃脱它。也应该如此。 因为死亡就是生命中最好的一个发明。它将旧的清除以便给新的让路。你们现在是新的, 但是从现在开始不久以后, 你们将会逐渐的变成旧的然后被清除。我很抱歉这很戏剧性, 但是这十分的真实。 你们的时间很有限, 所以不要将他们浪费在重复其他人的生活上。不要被教条束缚,那意味着你和其他人思考的结果一起生活。不要被其他人喧嚣的观点掩盖你真正的内心的声音。还有最重要的是, 你要有勇气去听从你直觉和心灵的指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你想要成为什么样子,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老太太说,哎,人死也分很多种死法,有的大干部死了开追悼会,送花圈。有的人死了还不如一头猪,猪还让人吃呢,俺家的那个还不如猪,砸死孩子爹的老板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了一万块钱就没有影了,到现在也找不到。草草的买了口劣质棺材埋了。现在的领导没有多少为老百姓办事的,你推给他,他推给你,推来推去只推的出事的人家都不愿意找了。老太太的事听得我内心仿佛奔流着冰冷的水。
老太太好像累了,她身上的衣衫一只袖子垂下来。已经子夜了,我却毫无睡意,尽管做了这么大的手术。
右边的少妇又开始呕吐,我很想哭,可是我的嘴里很干,好想喝口水,可惜我还不能喝水。爱人端着一杯水,他想起我不能喝水,就转过身递给了少妇,少妇接过水,说,谢谢。刚才一直被老太太打扰,一直忽略了少妇。我观察了一下少妇,少妇穿着一身素淡的睡衣,梳着齐耳短发,皮肤很白皙,眼角看不出皱纹。
她对爱人说谢谢的声音甜美,看面相是个善良的女人。
我说,家人呢?
少妇应该也观察我了,她说,我们就是市里的,我让他回去了,做手术快半月了,没事了,再说他也很累,我让他回家睡觉去了,这里没法休息。
少妇看着我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小声说,在事业单位。我不想说自己是写作的。我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讨厌自己的名字。
我问她,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她说,我在银行工作。说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爱人说,银行工资高,但是很累。
她说,是,真的很累,我们行里有五个人患上这个病。不知是不是累的。不过她们现在都很好。我听了她说五个患病的女人都很健康的活着,心里突然地就释然了一点,心情也好了起来。随口问,你和你爱人是介绍的还是自由恋爱?女人轻轻地吐口气后,慢慢的讲了起来。
女人那时候还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女孩的家在农村,她是大学毕业后自己考到银行里的。因为没有后台,她任劳任怨。每天她的窗口是最后一个关机,有时候甚至为了帮客户汇款或者取大量的现金,她都要推时间。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冬天的天黑的早,大约四点钟的光景,她正在全身贯注的对着帐,就在这时,一个小伙子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说,我想汇款。
她说,哦,有点晚了,我们正在结账。
她觉得他好面熟,就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二十七八岁,高高的个子,肤色是小麦的颜色,眼不大却发着炯炯有神的光芒。小伙子说,实在对不起,麻烦你了,病人在那边医院里等着用钱。
她听了,忙叫过大堂经理,大堂经理授权后,她为他办理了最后一笔汇款,一笔20万的汇款,在办理的过程中她知道他的父亲重病需要手术。等到办完,天已经黑了,男孩说什么也要请她吃饭。走出单位,星光早挂在了树梢,男孩给她打开车门,车子走过冬青的街道,停在必胜客的门前。初春萌芽的梧桐树。男孩的家在市中心,女孩知道那里住的都是高干,深宅大院让她感到压抑,恐慌,不少当官的大商人都在这里居住。面对这样有来头的家庭背景的小伙子,她有些自卑。
女孩一直拒绝男孩的交往,男孩却不甘心,天天守在女孩下班的路上。最后,男孩感动了女孩。他带着她第一次去他的家,他的父母还没有回来。那是个三层的小洋楼,里面干净,还有老年人的健身器材。进门有个宽敞的客厅,窗下是绿藤。书房里墙上都是书柜,满满当当的都是书。各种厚厚的书对女孩有了吸引力,就像在黑暗的人忽然看见了亮光一样,房间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味,它们扑面而来,让女孩难以逃脱。女孩没有说,她为了看书,有的时候在书店里能站一天,对于心爱的书,不到万不得已她舍不得掏钱买。因为她还要供弟弟上学。
这面书架上都是中外名家读物,甚至老一代没版权的书都有,第一次女孩的心脏哆嗦成一团。
男孩说,只要你喜欢的书都可以挑。女孩的手指头哆嗦着拿了本司汤达的《红与黑》。
走出那个小区,女孩像出笼的小鸟,开始第一次阅读外国文学。
又到了周日,快要下班的时候,女孩走出银行,远远地就看见男孩站在路边,车就停在旁边,男孩问,司汤达的书看了吗?
女孩点点头。还喜欢吧。
女孩说,喜欢。就是有点恐慌。
男孩问,为什么?因为于连最后的结局?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远处袅袅的烟雾。
因为男孩的父亲在外地治病,女孩又一次来到男孩家里,这次她拿走了《茶花女》。男孩很会做饭,他为女孩做了爱吃的京酱肉丝和宫保鸡丁,女孩说还不饿。男孩说,听听肚子就知道了,肚子抗议了。女孩羞涩的低下了头,肚子是最真实的,她有点怪自己为了一笔款子的明细,中午饭都没有吃。她是真的饿了,男孩做的饭也是真好吃,她竟然吃了两个馒头,还喝了点红酒。回到单位的宿舍已经十二点了。
不知为什么,女孩总觉得有一种不安,这种不安是怎么造成的,她也说不清楚。
一个星期二的上午,她正在做业务,忽然看见窗口站着一个贵妇人,穿着裘皮大衣,涂着红嘴唇。大堂经理喊她过去,她只好先不办业务。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跟夫人来到外面,贵妇人径直说,我是(我们这里暂时称男孩Z)Z的继母,我和他的父亲刚回来,听说了你们的事情,我们觉得两家的地位差别很大,所以,我们希望你和他仅仅做朋友。明白我的意思吗?
看着女人高傲的态度,女孩说,知道了。说完女孩就想进去。贵妇人说,对了,你记着,这是我们的秘密,包括Z,别说我找过你。
女孩没有说话,就进去了。
女孩一天做错了三笔账,气的大唐经理说她不想干就辞职。女孩委屈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女孩强迫自己不要想,不去想,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切。不去想为什么,她当初就意识到的,就算这一辈子都不明白都无所谓,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根本就没有道理。
她拒绝再见男孩,可是,男孩每到星期六都来找她,他问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我们不合适,请你不要再来找我。
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女孩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城市的阳光了,整天见到的就如同她的心情一样的雾霾。她收拾完,就去了楼下一个小餐厅,小餐厅很干净,她平时都是来这里吃的。她刚坐下,就走过来一个妇女,穿的很干净,不难看,满脸的慈祥。女孩见这个妇女盯着自己,就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妇女说,我可以坐下吗?
女孩说,坐吧。
妇女直接说,我是Z的母亲,我觉得你是个好女孩,Z这些日子挺痛苦的,不吃不喝,所以我来了。
女孩轻轻地说,他的家庭不适合我。
妇女一脸的怒容说,是不是那个狐狸精找过你,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为了金钱和权力不择手段。不要听那个狐狸精的。我支持你们。
女孩低下头,妇女轻轻地叹口气,她看着窗外还没有生出树叶的梧桐树。女孩看得出女人其实心里应该很苦。自言自语地说,其实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是,我还是没有达到平静如水的境界,看来我的修养还不够。
她的目光别向房间,看着女孩说,那个女人看上的是Z父的官职,她是小三上位。我一个教书的根本也不是她的对手,这些年,Z父也变得贪得无厌,大肆受贿。我要把儿子争取过来。女孩看着妇人,没有说话。女人艰难地站起来,浑身颤抖着离开了小店,女孩呆呆的望着她离去。
听说男孩病了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其实那个豪华的别墅在女孩脑海里根本就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无数次飘过心间又无数次回落。而对女孩来说,那间书房反而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女孩一个人在拉紧窗帘幽暗静谧的房间里,躺着。她是被大唐经理从被窝里喊来的,原来大领导的秘书来了,秘书嘴里说出关于男孩的相思,随着秘书的讲述,她脑海里翻滚着认识男孩以来的前尘往事,像胶片放映在霉烂开裂的梧桐树枝。
最后,她成了大领导的儿媳。可惜他们结婚一个月后,大领导和他的老婆双规。
听完妇人的讲述,我觉得自己就像死后又回到了人间一样。我忽然被一种忧伤浓烈的包围。
我忧伤与今年伏天的炎热。
我忧伤与那老妇人的悲惨生活。
我忧伤与这少妇的痛苦折磨。
我忧伤于自己正在脚下输进体内的无名液体,它们正在我的体内肆意妄为……
我轻轻地转过头,看见曙光徐徐在窗外升起。
作者简介:魏桂英,女,七十年代生,河北盐山县人,文化局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校园四季》《追梦地带》《太阳花开》《插班生左小木》,有中短篇小说若干发表于《长城》《青海湖》《北方文学》《延河》《草原》《青春》《红豆》《翠苑》《骏马》《佛山文艺》《雪花》《北大荒文学》等刊,作品多次获奖。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