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塘
段琼
1939年仲秋的一天，鄂皖交界处的大沟村村民何老大和何老二兄弟俩正在地里挖红芋时，一队八路军伤病员急匆匆地从地旁路过。他们本已走出老远了的，一名军官模样的八路军却突然折回来向何老大兄弟俩打听到安徽霍山的路怎么走。兄弟俩说翻过那座高山就属霍山的地界了。军官抬头望着那座被森林覆盖得有些深不可测的山说：“老乡，我们是八路军，日本鬼子在后面快追赶上来了，你能不能带我们抄个近路？”何老大打量了一下军官后，对何老二说：“你去吧。”何老二就放下手中的工具带八路军向山里走去了。
过不多久，果然有数十名日本鬼子追来了。日本鬼子在路过何老大的地的时候，骑着高头大马的宪兵队长本田看见了在挖红芋的何老大，并发现何老大的脚下还有一套工具。于是，这个聪明绝顶的日本鬼子翻身下马，手握军刀走到何老大跟前问：“你的，这是谁的工具？”何老大说：“我兄弟的。”本田问：“他的，人呢？”何老大说：“拉屎去了。”本田四下一看，不见人影，便断定何老大在骗他。他“嚯”地拔出军刀驾在何老大的脖子上喝道：“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你的快说，是不是给八路的带路？”何老大心下一惊，忙把头摇得象拨浪鼓。
偏在这时候，何老二回来了。本田命令一宪兵搜何老二的身子，结果搜出了两块银洋。本田喝问道：“你的，是不是给八路的带路？”何老二惊慌失措地望向何老大时，何老大轻轻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承认。哪知这一动作被本田看见了，他嗥叫一声，举起军刀砍向何老大的右腿，只听得“咔嚓”一声，血光飞溅处，何老大的右腿从大胯中部被齐斩斩地一刀两断。何老大轰然倒地，一下子昏死了过去。何老二哭叫着跑过去，捡起那只还在不停地颤动的断腿徒劳地往何老大的大腿根上按，那汩汩流出的鲜血溅了何老二满身。本田又喝问：“你的，是不是给八路的带路？”何老二边哭边点头。本田问：“八路的往哪里走？”何老二说就是前面那座山。本田立即对一名驮着无线电发报机的宪兵叽哩呱啦了一通，那宪兵便迅速发出电报。本田转过脸笑着对何老二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好，给皇军的带路。”何老二抬头望向本田时，本田挥舞着军刀说：“不给皇军的带路，死啦死啦的！”何老二便点头同意了。何老二解下腰带，将何老大的大腿根紧紧地束了一个结，然后起身带着日本鬼子向刚才八路军去的方向走去。
何老二带着日本鬼子刚到半山腰，山上突然响起了爆竹般的枪炮声。本田侧耳听了一下后，立刻兴奋地拔出军刀向山上一指，发出一声嚎叫后，鬼子们便嚎叫着向山上冲去。何老二心想这下可以放他走了吧？哪知，本田把刀指着他说：“你的，一起上去。” 这一上去，何老二便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刚才叫他带路的那个八路军军官和他的十三名伤病员都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一片。何老二看了，当即蹲到地上“哇哇”地吐，鬼子们则在一旁哈哈大笑。
下山的时候，本田的队伍增加到一百多号人，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地叽哩呱啦。何老二看了好久才明白，那是他们接到本田发的电报后，从山那边包抄过来将八路军消灭了的。何老二心里愧疚万分，他想他今后将永无安宁之日了。
正想着时，本田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好，皇军的不杀你。”何老二凄惨地一笑。本田又说：“你的，媳妇的有？”何老二点了点头。本田说：“我的，看看？”何老二连忙摇摇头，本田哈哈大笑，笑得何老二从头凉到了脚后跟。
走到何老大挖红芋的那块地时，何老二跟本田说他还要去挖红芋，本田就把刚才从他身上搜出来的那两块银洋还给了他。何老二攥着两块银洋心情相当沉重。这是他给八路军带路，分手时那位八路军军官谢给他的，而他却当了叛徒，让日本鬼子杀害了他们。何老二心想这银洋无论如何不能要，他就在地里扒了个洞埋了那两块银洋，然后才去看何老大。
何老大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但他从听到的枪炮声和看到的鬼子们喜笑颜开的情形上看出了何老二犯下的罪孽。何老大说：“你害了十几条性命，而且是好人的性命。”何老二低着头说：“哥，我是没办法，不然我俩的性命早没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会没人知道的。”何老大说：“我看你今后怎么能心安。”何老二说：“哥，别说了，人已都死了，我现在就去挖坑把他们都埋了。”何老大说：“等等，把我背上，我也去。”何老二便顺从地背上何老大向山上走去。
等何老大和何老二埋葬完八路军的尸体回到村里时，村里已被本田带的兵践踏得不成样子了。猪、鸡、羊都牵去杀了吃了，女人都拉去糟蹋了。何老二的媳妇也在其中，而且是五个日本鬼子轮流糟蹋的。有几个青壮年冲上去与鬼子打斗，结果都被鬼子的刺刀挑破了肚皮，花花绿绿的肠子溜了一地。那些饱受凌辱的女人踉踉跄跄地回来了，还得跪在自家男人面前捧起肠子拼命地往剖开的肚子里塞，可这头塞进去了，那头又溜出来了，溜出来了还得塞，直到男人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女人便回家去找来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树上了。何老二的媳妇也要去上吊，被何老二死死地抱住了，媳妇撕心裂肺地喊：“你让我去死，我哪还有脸活喂！”何老二说：“没脸活也得活！”
那天晚上，本田和他的队伍在村前的晒场上狂欢。晒场的中间燃着一堆火，火光冲天，也照得鬼子们油亮亮的嘴巴如一只只破风箱，叽哩呱啦嚷个没完。何老二磨磨蹭蹭走近晒场时，场上的刽子手们正在表演日本民间舞蹈。一个宪兵见了何老二，便把他拉入其中逼他跟着跳，何老二就学着鬼子的样子举着双手，哈着腰，两只大腿叉开、弯曲并轮换着跳动，活似一只癞蛤蟆。何老二的跳姿立即惹得围观的鬼子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本田也笑，笑够后叫人把何老二从场上拉下来坐在他的跟前。本田说：“皇军的酒，喝完了的没有，你的，能不能弄来？”何老二连忙点头说行，本田便命令两名荷枪实弹的宪兵与何老二一起去弄。
何老二挑着一担水桶带着两名宪兵挨家挨户地收酒，乡亲们无不为何老二的汉奸行为而愤怒。“何老二，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何老二，你这么为日本鬼子卖力，你媳妇还不是被他们糟蹋了！”“何老二，你嫌这些畜牲害得我们还不够吗？”何老二听了这些话，脸上不停地抽搐着，但他还是收了三担谷酒或红芋酒挑到了晒场上。本田瞪着阴险的一对小眼睛指着六桶酒对何老二说：“你的，每桶喝一口。”何老二便用水瓢在每桶里舀起半瓢喝了，见何老二没事，本田才朝他树起大拇指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好，皇军的有赏！”本田一挥手，六桶酒片刻功夫就没了。喝过酒后的日本鬼子，更象是一个个跳梁小丑疯狂个没完。何老二点头哈腰地跟本田说：“长官，我要回去了。”本田便叫人给了何老二两块银洋。何老二接过银洋喜笑颜开地问：“长官，明早要不要我给你们送饭？”本田说：“你的，好样的，明早的送饭。”就又给了何老二两块银洋，何老二向本田鞠了三个躬后，快步回家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何老二就起床煮了五大锅米饭。媳妇问他煮那么多饭干什么，他也不回答。媳妇后来猜着了，就大骂他比畜牲还不如，他仍是不理。何老二挑着饭出门时，才对媳妇莫明其妙地说了一句：“好好活着！”然后就挑饭到了晒场上。本田仍是叫何老二把饭先吃下一碗看看，见没事，就命令宪兵们开饭，吃完饭后开路。待本田他们都吃完饭时，何老二的肚子里就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强忍着没有出声。后来，何老二的鼻子和嘴角有血开始流出来，本田瞧见了忙问他怎么了，何老二就仰天大笑。这时，有不少的宪兵开始喊肚子痛，有的已经开始在晒场上打滚。本田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嗥叫一声拔出军刀只一闪，何老二的头就滚出去老远。那头落地的一刹那，本田分明听见那流血的嘴里仍有“呷呷”的笑声传出来。这个时候，本田的肚子也开始痛，并有血从他的鼻子和嘴角流出来。晒场外有一口塘，塘里有浑浊的水，一个鬼子大叫着冲进塘里大口大口地喝水，其余的鬼子见了，也都拼命地滚进塘里喝水。然而，何老二不知在饭里下的是什么毒药，只片刻功夫，百多名日本鬼子一个没留地全死在塘里了。
乡亲们眼含热泪捧起何老二的头颅放到尸体旁，何老二的媳妇则扑在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乡亲们以隆重的葬礼掩埋了何老二的尸体后，又挑土填满了那口浸有日本鬼子尸体的水塘。那口塘原来没有什么名字，只因埋有百多具日本鬼子的尸体，大沟村的村民便从此叫它“鬼子塘”。
我是去年下半年被县委派往大沟村搞精准脱贫工作时，听村里的村支书讲了上面的这个故事的。听过之后，我的心情格外沉重，为何老大的右腿，为十四名八路军伤病员，为被挑破肚皮的青壮汉子，为被糟塌的女人们，更为矛盾的核心人物何老二！我问村支书县里是怎么给何老二下定论的，村支书说：“你没有看过县志吗？何老二被定为革命烈士。”我疑惑地说：“可是，何老二带着日本鬼子杀害了十四名八路军……”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哎，等等，何老二带着日本鬼子杀害八路军的事，当时只有他和他哥哥何老大知道，况且何老二已嘱咐何老大不要说出去，那么上面你讲的故事当中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呢？而且还知道得那么具体、详细？”村支书笑着说：“你真不愧为一个作家，任何细节上的疏忽都逃不过你敏锐的大脑。”我说：“别吹我了，快讲讲看。”村支书就说：“这事还得从前年说起。县委、县政府要从我们大沟村修一条公路到安徽霍山，路址刚好选在埋葬有十四名八路军尸骨的地方。开工不久，民工们就挖出了八路军的尸骨和许多证件，连何老二当初埋在地里的那两块银洋也都挖出来了。县里闻讯派来了民政局、党史办、县志办和博物馆的人，经他们一研究、一调查，就牵出了何老大和何老二。何老二已死无对证，何老大解放后被政府安置在县印刷厂当门卫，已退休，但仍健在。于是，调查组的人便找到何老大问当时的情况。何老大开始不肯说，后来就说出了那段鲜为人知的经过，不由地令调查组的人瞠目结舌了。第二天，调查组的人正不知如何向上级汇报情况时，有电话来报，说何老大昨晚在自家上吊自缢了。调查组的人忙去看时，何老大还吊在天花板上的电扇钩上，花白的头颅被绳子勒得直挺挺的，仅有的那只左脚笔直地向下垂着，初一看，仿佛一只金鸡在独立着引颈高歌……”
听完村支书的讲述，我的心里再次沉重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我叹口气问：“后来呢？何老大和何老二的名誉确认问题……”村支书说：“县里并没有对何老大和何老二的名誉问题作更改什么的，但历史要尊重事实，所以把何老大和何老二的功与过都摆在纪念馆里，让看的人自己去估价、掂量，因为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你说是不是？”我说：“那是。”
我记住了那口“鬼子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