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烦烦
小常一早来医院上班。医院的影像科一般都单独设在某个比较偏的地方,条件好一些的医院有单独的影像楼,条件差一些的一般就在医技楼的最低层单独占一层。因为检查时X线对人体血液中的白细胞有一定的杀伤力,进而可以导致人体的免疫机能下降,所以,影像科的墙壁上都装了厚厚的铅板,外面张贴了黄底黑字的警示标志。医院的职工一般有事都绕着走,很少从这里路过。工作时间一到,红色的警示灯就会亮起来,预示着X线正在发射,穿过患者的身体,显示器上会显出黑白的图像来。楼道里冷冷清清,只有候诊的患者坐在候诊椅上静静地等着。
医院真不是个好地方。除了产科,因为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气之外,来其它科室的都是看病的,这里或那里不舒服,先是做各种检查,血尿便痰、心电图、彩超,检查之后等着医生作出诊断,制定治疗方案,患者整理身心,接受治疗。身体就是这样,平时你不好好照顾它,不注意保养,让它全速运转,总有一天它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提醒你,是时候该休息一下了。对于各种病症,医生们见得多了,每天接待排成长龙一样的患者,忙都忙不过来,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耐心给每个患者做出详细的解释,心态也很平稳,这对医生其实是一种本能的保护措施,如果他每天随着患者的病情大悲大恸,那他过不了几天也该随风而去了。患者不太理解,会觉得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能够那么冷静,心里埋怨医生太冷漠,有的找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大闹一场,还有的甚至大打出手,伤医事件屡有发生。
来这里做检查的都是做输卵管造影的妇女,都是因为不能正常怀孕来这里做检查,她们一般都和气得很,安安静静地坐在候诊椅上,客客气气地甚至是恭恭敬敬地和医生说话。在她们看来,生孩子是女人的基本功能,不能正常怀孕,完成女人生儿育女的天然使命,心里觉得惭愧得慌,干什么好像都理亏似的,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理不直,气也不壮。
其实生孩子这事,真不能全怪女人,只有精子和卵子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正确地相遇,这爱情的晶才能正确地结成。说到底还有一半的原因在男人身上。
因为这些原因,楼道里似乎总是笼罩着一种不孕的气息。
今天偏不巧是个阴天,昏黄的太阳无精打采,一会儿就没了影子,楼道里比平时暗了很多。厚重的铅门闪着冷冷的光,让人感觉似乎有寒气袭来,不由得想缩起来。小常开了门,打开窗户通风,让凝滞不动的空气快点通出去,换些新鲜的进来。她希望能有阳光照进来,也许太阳光带来的温暖会让进来检查的女人们心里感觉轻松一些。门背后挂着一把如意,竹子做的,顶端是一朵柔和的祥云,像月夜里正好挡在月亮前面的那一朵,发出温润的光泽。它是退休的老主任留下来的,一直挂在那里,虽说并没什么具体的作用,可也没有人肯把“如意”随意地扔掉。如意,多好的名字,可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如意。
小常见习期一结束就被分配到这里,跟着卫主任做输卵管造影,每次看着卫主任把粗大的窥阴器插到女人的阴道里她的心里就不由得一阵阵发紧,心跳也跟着骤然加快,呼吸快要停止了似的,在她看来生育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她恨不得闭上眼睛转身离开,可是她不能够,作为医务工作者她必须时时刻刻都保持沉着冷静,她得认真地跟着卫主任学,认真地看,每一个细微的环节都得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样的学习机会不是每一个刚上班的年轻人就可以得到的。
今天只有两人做检查,一个叫潘凤玲,一个贾密仙,小常出去叫患者做准备,拿着检查单核对患者名字,两人都早早地来了。
潘凤玲28岁,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一看就是平日总在太阳底下劳作,有很健康的肤色,尽管穿得很朴素,但仍然能看得出身材不错。旁边坐着他的丈夫,其貌不扬,普普通通,走到哪里都是容易被人忽略的那种男人。潘凤玲看上去比较平静,没有一般患者常有的那种紧张,倒是她的丈夫紧张得很,双手扶着脑袋,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闭着眼睛,不时地叹口气,好像一会儿要上去做造影的是他。
贾密仙30岁,长得膀壮腰圆,虎背熊腰,可惜肉都长在了女人不该长的地方,该女人长肉的地方倒是低调得很,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这种体型很不幸,不孕的机率很高。老人们常说细腰大臀才好怀娃娃,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的,雌激素分泌得足,女性特征才会明显,才有宽大的骨盆来孕育新生命,才有硕大的乳房来哺育新生命;相反,雌激素分泌不足,就会没腰没屁股,直通通地,长出一副男人的体型来。她的丈夫没有来,是她姐姐陪她来的,她仰着脑袋靠在后面墙上,一声不吭。
卫主任来了,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很多妇女经过她的检查和治疗之后如愿地怀上了宝宝,这对医生来说是最有成就感的事。她的脸上常常呈现出一种菩萨般的宁静和慈祥,患者们心里把她当作送子娘娘一样捧着供着,好像只要找到她就有了希望。当然卫主任并不是万能的,人生来就有千差万别,各有各的不同,即使是每个女人都应该有的的器官也不会就百分之百地出现在每个妇女身上,有的妇女天生没有阴道和子宫,还有的偏偏比别人多长出一套来,真是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小常这两年新鲜事儿可真是见了不少。卫主任菩萨心肠,见多了作为女人的不幸,所以对来她这里看病的女人们格外地和蔼。
潘凤玲先作检查,听到小常喊她的名字,她站起来往检查室走,丈夫站起来也想跟进去,走到门口被小常拦住了,留在了外面。
妇科的诊察床看上去就像一件刑具一样,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女人脱掉下衣之后爬上去,双腿分开躺在上面,把女人最私密的部分完全暴露出来,相信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或者享受这个过程,看见它就会让人胆颤心惊,但是没有任何逃避的办法,她们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乖乖地爬上去,等着神秘而紧张的检查,等着医生的宣判。
潘凤玲脱裤子的时候没站稳,差一点摔倒,小常忙伸出手来扶住她。卫主任为了让患者放松心情,就和潘凤玲闲聊起来。潘凤玲说她丈夫人很好,待她不错,可是结婚三年了也没有怀上,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倒是她丈夫不太着急,说没有孩子也挺好,乐得两个大人干净利落地过。可是小潘着急啊,觉得不生出个一男半女的来体现不了她作为女人的价值,那跟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区别吗?岂不是失去了女人在这个世上存在的实际意义,再加上她不想看婆婆的脸色,也觉得自己功能齐全,不想背不能生育这个黑锅,所以非要丈夫陪着她来做检查。她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不是自己的问题回去之后就陪着丈夫去做检查,该怎么查怎么查,该怎么治怎么治,实在不行的话就抱个孩子来养,不管是谁生出来的,养在自己家里就是自己的,有了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也堵住了婆婆的嘴。在这个问题上潘凤玲是宽容的,为了家庭的和谐和完整她愿意做出牺牲和让步。因为出发前她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思想上压力不太大,神色也比较从容。
随着碘油的慢慢推入,屏幕上渐渐显现出黑黑的影子来,像是晨雾中的山峦,又像是晕开来的水墨画,一点点向前走,慢慢地堆积,晕染。碘油形成的压力弄疼了她,她不由得缩了一下,卫主任嘱咐她放松,潘凤玲努力地配合,用力地放松。
小常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图像,一点点成形,逐渐形成一个倒置的梨子一样的形状来,这是一个完全正常的子宫的大小和形状。她似乎看到一个精子力挫群雄,经过几分钟或者是几个小时的游走,打败上亿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同伴,吸附在卵子上面,然后削尖了脑袋钻进去,和卵子融合在一起,然后随着输卵管虫子般的蠕动,回到子宫这里,进而在这里着床,一点点地分裂,一个细胞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历经漫长的十月怀胎,最终孕育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无论是哪个环节出了任何问题,这个生命都不能产生,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感叹生命的神奇。
子宫的两侧渐渐蜿蜒出两条细细的线来,向两边慢慢延伸,扩展。小常凝视着屏幕,不觉地出神,屏幕仿佛从眼前散开,一片虚无。她好像看到了奔腾的黄河,从生命的源头一路呼啸着,奔涌着,滚滚而来,裹挟着泥沙,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摧毁一切,又滋养了一切生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奔涌着,澎湃着,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那巨浪和狂波,那隆隆的轰鸣,仿佛带着泥土的芬芳,让人置身于梦幻一样的境界。
潘凤玲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她下了检查床,千恩万谢地走了出去,丈夫把她扶到候诊椅上,拉着她的手,关心地问长问短。
该贾密仙了,姐姐陪着她走进检查室,一进来,姐姐就哭着求卫主任:“卫主任,求求您了,给我妹子好好想想办法吧,她家里那口子不是人啊,说今年要还是怀不上孩子,就要和我妹子离婚,您说,这可怎么办啊?”她一边哭,一边拉着卫主任的手不放。
“咱们先作检查,啊!先别激动,先别激动。”卫主任一边安抚患者家属的情绪,一边叫小常作准备工作。贾密仙倒是一声不吭,按照小常的要求作好准备上了检查床。她的姐姐站在旁边,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声地啜泣。
别看贾密仙长得人高马大的,可是并没有把力气使对了地方,或者换句话说,没有把好钢使在刀刃上,作为女人最关键的器官--子宫并没有发育好,三十年的时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她的子宫长啊长啊,努尽了最后一分力,还是像个青涩的小果子,怎么也不肯再长了。卫主任又推了一下注射器,子宫也没有被碘油撑大一丝一毫。这就好比是一块了无生气的荒原,没有肥沃的土壤,没有充足的养份,没有生命可以在这里生长。
贾密仙问:“卫主任,您看我这--怎么样?”
卫主任停了一下,答道:“还好,你别着急,我觉得还好。”
她回答得比较含糊,贾密仙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明白什么叫“还好”。医生和患者的交流是需要技巧的,你永远不能对患者说,你这个病没有希望了,回去吧。你要说,我们可以试着朝什么方向努力,可以采取什么样什么样的办法来做治疗,还是有希望可以治愈的。倒不是说医生都在忽悠患者,而是事实上疾病的治疗都有或好或坏的可能性,你确实不能排除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治愈的可能。尤其是对于生育问题,对于任何一个家庭它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所以卫主任对每一个患者都非常谨慎,只要有一点希望,她都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也许成功了,她就能成功地挽救一个家庭。
小常心里有些黯然。一方面她为贾密仙感到难过,她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能够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可弥补的缺憾,心里已经够难过的了,女人内疚,自责,可是不仅得不到丈夫的安慰,而且会面临丈夫无情的抛弃。另一方面她惊异于男人和女人在面对生育缺陷时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如果问题出在男人身上,女人一般会比较宽容,能原谅男人并非自愿的生理缺陷,愿意采取各种补救措施来维护家庭的稳定,并同男人并肩走向进一步的繁荣,很少有女人因为男人的不育而选择离婚;但是如果是问题出在女人身上那可就不一样了,男人会搬来一套又一套的理论来要求女人,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什么祖宗的香火不能从他这里断了啊,总之,老婆可以换,香火不能断!为了香火,他们带着自以为是的正气和满脸的道义,不惜拆散自己的家庭,不惜抛弃自己的妻子。小常越想越觉得心寒,莫名地觉得一阵凄凉,她不知道自己将来遇到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走进婚姻甚至有点缺乏信心。
做完检查,贾密仙一脸的茫然,她的姐姐哆哆嗦嗦地听着卫主任的解释,一边连连点头牢记卫主任的嘱咐。
小常摘下那把如意,踩到凳子上,用那朵祥云把窗帘拉开,窗外已是金色一片,霎那间阳光满屋满身。她把两人送了出去,目送着她们走出去很远。她不知道,等待着贾密仙将是什么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