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
张艳
那一年的清明,照例放假。我独自开车去单位加班。
路上的车流明显地稀疏,没有了工作日的拥挤匆忙。是了,这是祭扫的日子,人们多在墓园里上念祖下思亲,回顾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和刻骨铭心的事。想到这些,心里蓦地就像起了雾。
朦胧间仿佛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我下意识地向外看,一张张不同年纪的脸在车窗外漠然地向后退去,渐至模糊,无人理会我。
我心下怅然。许多年来,我一直幻想在熙攘的或者偏僻的街上听到那个特别的人叫我的名字,声音平静而低沉。
一抬手,无意中误触到某个按键,腾格尔的声音就从四面八方缓缓流淌过来:
三月里桃花开
鸟儿在风中飞
美丽的太阳照大地
我的花儿你在哪里
……
只觉得歌声里那些曾经的美好,忽如云烟消散。那声音苍凉又不失温柔,唱得人九回肠。他在思念他曾经深爱的人。
细思量,人间深爱,又岂止一种。
花儿,这是此生都无法令我释怀的词。
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花儿。从发芽,长叶,到茁壮,绽蕾。看着他们一天一天成长起来。就是为人父母的最大快慰。
这一生,不论你富贵贫穷,健康疾病,显赫一时还是籍籍无名,在父母眼中,你都是花儿,绽放在温润如玉的时光里,绽放在怹们挚爱你的命途上。
父亲的疼爱是化了妆的,是不需要命名的。
春天的早晨,新绿萌发的时候,怹蹲在地上张开双臂看着你摇摇摆摆扑向怹的怀抱,怹一步步向后退着延长你的路程——你就是这么学会走路的。冬天的夜里,怹把你裹在暖暖的大衣里面,披着满天的星光去奶奶家小坐,夸奖自己的女儿越发乖巧了。你长大了,上学了,怹给你买铅笔盒,再买上一把当时还是奢侈品的2B铅笔,还不忘亲手做一只带着树皮清香的弹弓——学和玩都重要;你考上重点中学的那个暑假里,怹带着你顶着似火骄阳下地割草、定苗,汗水、蚊虫和酸痛都是今生的难忘。同时,他还给你带去当时昂贵到一般人家不去考虑的酱肉,怹说,种好地是责任,长好身体也是责任。
……
有一天,父亲孤零零地走到了他旅途的终点,挥一挥手,下车离去——那不是死亡,那只是一场与命运约定的冷静告别。
来和去,我们都是不得不。我相信我们都在各自的时空里努力生活。父亲伫立在他的站点,关切地遥望着我,望着我们一家人,目光的温暖一如往昔。怹什么都不说。可是,我知道怹想说什么。并且,我承诺:怹在的时候,怹就是怹;怹不在的时候,我就是怹。
于是顿悟,让人长大的不都是岁月,还有亲人的诀别。
每一个亲人的离开都让人在伤痛之后思考生死,叩问心灵。常常,我独自跋涉在拜谒安拉、耶稣、释迦乃至诸天神佛的路上。
心里有无数的琐事,唯一没有孤独。因为我知道有人永远与我同在。
多年以后,我在回想,让我逐渐看淡生死的不是《古兰经》,不是《圣经》,不是《金刚经》,不是《心经》,而是亲人的离去。
当我向前看,有母亲健在,母慈子孝,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我有一家人相处和睦,夫妻恩重,父子情深;向后看,祖父母和父亲在最遥远的地方依然安泰慈和,怹们摆脱了尘世的喧嚣纷扰,此刻终于可以在一起共叙天伦,弥补怹们生前无法相聚一堂朝夕相处的遗憾。
于是我想,一切的生死原也无可忧虑恐惧——因为不论在这里还是在那里,都有我深爱的也深爱我的人。
那些注定的离去如同创伤,创伤愈合,疤痕还在。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仍然会隐隐作痛。每一个我想念怹们的日子,都让我沉静自持。
有些事,总要勘破的吧。
那天,我没有想起父亲。二十多年过去,照片褪了色,怹永远都在我回望的那段温暖时光里驻足停留,已经足够。我放心的是,怹的世界里,永远唯美祥和如同仙境:
三月里桃花开
鸟儿在风中飞
美丽的太阳照大地
……
只是,不管太阳如何美丽,花光如颊,还是温风如酒,怹一定还是放不下一件事,怹始终想知道——我的花儿,你在哪里?
勘破容易,放下难。父亲也是。
薄如蝉翼的一帧照片,隔绝了所有的关爱。冷如冰盖的一方墓碑,阻隔了所有的声音。那一刻,恍然发觉,人力原来如此渺小。
多年过去,不知怹能不能猜到,每一朵花最后都会回到她梦想开始的地方,等待与至亲相聚。
那天,我没有想起父亲。一路上,无数往事穿行在心里,历历在目。那些鼓励夸奖,那些呵责戒斥,那些开导安慰……镌刻在岁月里,烙印在心上,一任风剥雨蚀,却历久弥新。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说,我已经勘破了,放下了。
那天,天气晴好,我加班。很忙,我没有想起父亲。
——是怹一直在想念着怹的花儿。
【怹】读音是tān,中国方言用字,是北京人对第三人称“他”的敬称。用在对长辈、上司或尊敬的人的称呼上。
作者简介:张艳,北京市某中学国际汉语教师。北京市顺义区作协会员,《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在国家纯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和散文十余万字。其中小说《我和老萨》发表在《青年文学》;小说《麦穗儿》《信不信由你》发表在《中国校园文学》,并分获一等奖和特等奖;散文《老师不习惯说出来》发表在《中国校园文学》并被同年《青年文摘》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