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
徐沙沙
房东儿子Rojas买了辆新车准备庆祝一下，周末载大家出趟远门——旅旅游。San Luis Potisi地处墨西哥中部高原，资料上介绍此地为沙漠性气候。但我深居小城，抵墨两月来从未迈出过半步，着实好奇城外的样子！
城外会有沙漠吗？是土石荒芜的戈壁滩吗？有河流吗？起风的时候会沙砾漫天飞吗？……中美洲高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坐在车上，心间的激动不亚于探访玛雅遗迹！
Rojas新车、新女友，紧握方向盘，说起话来声音响亮、眉飞色舞。我比他更激动，却只贴着窗户一言不发，生怕聊个天的间隙错过什么。车渐渐开出城市，窗外赭红色的大地和我工作的大学周边看起来别无二致：原野上贴地伏着三三两两的矮草，露出印第安人面庞一般的肌肤，偶尔一两棵仙人掌孤高又落寞地杵着，也不跟风说话。窗外静极了，除了阳光，没有任何你感受到流动的事物——沙砾？荒草？树？牛羊？一望无垠的沙漠？……不，整个世界就是一张凝滞古板的石画，丢在路边，连风也不去过问。
扭过头，同行的墨西哥女孩Diana正向大家描述半月湾的美景，我凑过来听了一小会儿，挤出一丝笑，算作回应。窗外景致如是，半月湾似乎也不那么值得人期许了。
闭眼眯几分钟，心里又不安定，唯恐真错过什么。犹犹豫豫中再睁开眼，散淡地往窗外一瞥，整个人却立刻僵了，浑身发热、发紧，动弹不得，连呼吸似也被外界某种宏大或幽微的存在抽离而去……
那就是我期待的沙漠化景象？！
原野平坦，草甸深浓，野花遍地，黄色、橙色、白色、粉色、紫色……开放得丰盛而热烈。车子快速行进，野花如同斑斓的河流，摇曳着往相反的方向流淌，或从正对的眼前极速冲刷过来，要淹没你的眼。这时，你就再把视线往稍远里放一放，马儿是河流里的遥相呼应的小洲，是小洲上不见踪影而高歌着的百灵，它们三两匹地散在茂密的草丛中，悠闲自得地啃食鲜草，偶尔惬意地摇摇尾巴，扯着嗓子清远地叫几声——大概是野马吧，那四周并无人烟……
Rojas这辆越野车哪里还是车，分明是一把银亮亮的钥匙，它疾速开进长长的孔眼，“蹦蹬”微响，就打开天地间宝藏的一方魔法盒子。
许久，呼吸渐渐平复、顺畅，眼却始终是热的。车子在花海中疾驰一个多小时，仍旧没有任何村庄的踪迹，遇到的车辆也屈指可数。只有越来越密集的仙人掌挺立着，粗壮、舒展、自信，毫不羞怯地以大地主人的身份，迎来送往。
这里的仙人掌不能单纯叫花，它是树，确确实实的树！你在这里见到仙人掌树就像在中国北方见到白杨树一般寻常。按理说，我对仙人掌不该有太多惊讶，毕竟城市墙角下，城郊荒地上也处处屹立着。然而面对此时这样大面积、大范围、大丰富、大任性地野长着的仙人掌树还是惊得眼角生疼：不是那刺扎的，是始终圆睁双眼看过去，眼球、眼皮、眼角，都痛。
原野深处的仙人掌千姿百态，像谁在开仙人掌会展，办仙人掌集市，秘密布置了；又像谁故意生事端，煞有介事地召开一场席卷江湖的“百掌大会”……那些仙人掌树啊，有叶片肥厚圆润的，像猪八戒一扇一扇的肥耳朵；有细长尖利直冲向天的，似行伍中军人肩扛的凌厉棍棒……高的、矮的、圆的、扁的，有花的，无花的……无奇不有。墨西哥年降水量少，半荒漠和荒漠分布很广，这平凡而神奇的仙人掌啊，究竟是如何于干旱贫瘠的大地汲取水分、获得营养，如何沉默勇毅地对抗阳光、风沙，长成树的姿态、雕塑的样貌呢？或者，它本就以一颗无芥蒂的心灵去爱这烈日，爱这土地，爱这风沙，爱这可能发生、可能共存的一切？！
我找不出更恰当的词语描摹这些仙人掌的样子，小半生的词汇储备里本就没有过仙人掌树的任何描述。
出国前查资料，仙人掌是墨西哥国花，红、白、绿三色组成的巨大国旗上，叼蛇的雄鹰立于其上。每年8月中旬著名的仙人掌产地米尔帕阿尔塔地区会专门举行仙人掌节……
墨西哥人有句谚语：“哪里有仙人掌，哪里就能生存”。心中肃然起敬。
当车深入原野的动脉，我才后知后觉地看清仙人掌真实的样子和意义。才看到眼前真正的墨西哥，真实的原野，不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是“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这个世界不只是文字符号能代表的那个样貌，更不是人们想当然地以为的情形——比如贫瘠、贫乏、贫穷；落后、愚昧、野蛮……
大伙儿商量中午去哪里就餐的时候，我又想到餐盘里的仙人掌。倒是忘了，仙人掌不仅可以是“盆景”，是巨树，还可以是水果，是菜，可以是一种腌制的像话梅之类的糖果——初来时尝过一次，出奇好吃呢。Diana不以为然地笑我，仙人掌的纤维还可以制粗布，茎可以作燃料和建材……
“你看，仙人掌是不是我们墨西哥的一宝？”
仙人掌不只是墨西哥的一宝。它是不竭生命力的象征，它是千般奇迹万种可能的化身；它长着最坚硬的刺，却流淌最清润的汁液，清甜的果肉；它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能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并带给别人精彩，诸如：惊奇、力量、智慧，与美。
像重新认识仙人掌一样，也重新认识墨西哥，认识那些我们未知之地、陌生领域与每一种事物。
忽然渴望自己也是一棵仙人掌……这样慨叹着，车子不知何时离开了原野，驶进一片碧绿的山林。
作者简介：徐沙沙，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北京市海淀区作家协会重点青年作家，北京市某中学教师，《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总有些光，在不经意间偷偷照亮》《有种生物叫你的小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