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唱大戏
张艳军
“拉大锯,扯大锯,你姥姥家唱大戏。接你来,你不去,叽里咕噜滚着去。”
其实,姥姥家不唱戏。姥姥家在后埔,那里没有唱戏的习惯。所以,我也不用“叽里咕噜滚着去”。但这并不妨碍姥姥疼爱我。那时,母亲常带我去姥姥家,去看望姥姥,也叫姥姥看看我。有时候,隔的时间长了,姥姥会叫大舅来接我。姥姥瞅见我,准会把我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夸我,长高了,有出息了。在姥姥眼里,我这个大外孙,就是她的宝贝疙瘩。
姥姥家不唱戏,可我们村唱戏,戏台就搭在隔壁的大队院里,和我家有一墙之隔。戏台坐西朝东,外面用村南河底的大石头砌成,里面填上土,然后踩平踩实,看上去,就像一个点将台。戏台大部分时间是闲置的,可那里是我们的乐园。放学后,我们常去那里玩耍。戏台两侧长着半人高的野草,里面还有粗壮的曼陀罗。曼陀罗开好看的白色喇叭花,结带刺的球状果实。听说,曼陀罗有毒,我们都不敢碰它。我们只在戏台上玩。我们在上面打把势卖艺,摔跤翻跟头。玩累了,我们就坐在戏台边,耷拉着两条小腿,优哉游哉。
唱戏是正月里的大喜事。唱戏前,先要演几场“会”。接会时,先要放几个大铁炮。大铁炮很响,“咚咚”的,跟小钢炮似地,简直要把房梁上的尘土都要震下来。最先来的,是邻村二站的“高跷会”。踩高跷的人,身上穿着红的蓝的粉的,各色的衣服,手里拿着烟袋扇子手绢等各种道具,腿上绑着半人高的木棍,在大街上前来后去,左来右去,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逗得大人小孩,眉开眼笑。冷不丁,一个人还会做一个后空翻,然后,再直丁丁的站在那儿,直看得人瞠目结舌,啧啧称叹。接下来,是“跑旱船的”。演员们也都穿着各式彩色的衣服,手里拿着各种道具。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坐船”的女的,那哪是坐船,完全是在走;而且,身上还负着船样的道具。旁边还有个老头,手里拿着船桨,作出划船的动作。这个场面好像在哪出戏里看过,只是想不起来了。每次看“跑旱船”,我都心疼那个“坐船的”,觉得她最累。此外,还有“竹马会”。每个会来,人们都会站满一当街,跟着演员,潮水一样,从这条街涌向另一条街,热闹得很。
正月初六,开始唱戏了。戏棚早已经搭好,三面及顶子用苫布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一面冲着台下。台口处从上面垂下两片帷幕,一直耷拉到地上。大幕开启,锣鼓喧天,大幕合上,偃旗息鼓。台角处支着大鼓小鼓,椅子上放着铜铲戏胡。我记得,村里的梁叔,是个最爱开玩笑的人,已经四十多岁了,却比七八岁的孩子还淘。他趁人不注意,悄悄地溜上台,抄起鼓槌儿,“咚咚”地乱敲一通。这下,把后台管事的惊出来了,对着他呵斥一番,他则嘻嘻一笑,没事人儿似地,跑下台来。
台下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嘈嘈杂杂,比镇上的集会还热闹。老人们找一个得眼的地方,安静的坐下来,耐心的等。年轻人则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块儿,嗑着瓜子,聊着闲篇。人群的边上,还有几个外地来的生意人,他们耳朵长,闻风而动。这里面有卖小泥人的,有卖气球的,还有卖冰棍儿的。孩子们最喜欢了,把几个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也唤母亲要了五分钱,买了一根小豆冰棍儿,豆香味真浓!吃下去,透心凉,浑身直打哆嗦。
母亲领着姥姥也去了。那时,姥姥的眼已经有些花,耳朵也有些背。母亲便把座位安置在离台最近的地方。我没有跟着姥姥,吃完冰棍儿,我就跑回了家。我爬上西房,我家的西房正对着戏台。我盘腿坐下,一边嗑瓜子,一边盯着下面。我的几个小伙伴看见了,招手叫我下去,我摇摇头。有这么得天独厚的好位置,我才舍不得呢。我坐得高,看得真。
锣鼓家什敲响,台下立刻鸦雀无声,好像所有的嘴巴都被什么东西堵上了,把所有的声音都压回了嗓子眼儿。大幕徐徐拉开,戏开始了。随着剧情的发展,演员们一个个粉墨登场,但见台上彩衣飘飘,长袖飞舞。台上正在唱的是保定老调。保定老调是我们这里的地方戏,很符合保定人的性格,唱腔高亢激越,唱词清楚易懂。老调最宜演善恶分明的古装戏,夸忠臣,就夸个完美无瑕,骂奸佞,就骂个体无完肤。那时候,演的最多的是《忠烈千秋》和《潘杨讼》,演了一遍又一遍,可人们仍然是百看不厌,百听不烦。如果说老调是保定地区的地方戏,范围有些大,那么,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土生土长的家乡戏,那就是横歧调。横歧,是一个村,离我们这里十多里地,中间隔了一条河。那里,土黑,水硬,说话艮,我们常称那里为“西乡”,话里话外颇有抵贬的意思。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一方水土,也能培育出一朵朴实无华,四野飘香的艺术奇葩。
最后一通锣鼓敲毕,大幕徐徐拉上,散戏了。人们这才起身,伸一下腰,活动一下筋骨,拎起座位,恋恋不舍地往家走。此时,夜已经深了。村子里静悄悄,狗儿,羊儿,牛儿们都已经酣然入梦,它们听不懂。只有天上的星星,依旧忽闪着明亮的眼睛,痴痴的,等着下一场。
回到家,姥姥和母亲依旧兴致不减,还在咂摸着刚才那绵远悠长的戏味儿。而我,则早已倒在热炕头上,进入了梦乡。梦里,依稀还响着“咚锵,咚锵”的锣鼓点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