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
许国英
我的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半月有余了,家里的一切早已安排停当,院子里又静了下来。我坐在台阶上抽烟,发呆,一直想着要不要写篇文章纪念他,内心很是踌躇。
和千千万万的父亲一样,父亲不是那种让人引以为傲的榜样,相反,从记事起我们之间就一直充满着隔膜。
记得有一次,母亲心血来潮,给我织了一件毛衣,新绿的毛线在油灯下闪着光亮。我迫不及待地撑开领口,先把头套了进去,然后张开双臂正要往袖筒里伸时,被父亲喝住了,“重穿!”我打了一个哆嗦,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母亲连忙抚慰道“没事,都一样。”“不行!”父亲坚持着,“怎么能没有个次序规矩呢?”在父亲和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争执中,我心里早已没有了穿新衣的兴奋,委屈得想哭。
事实上,我一直饱受父亲种种规矩的困扰。比如:锄草时,一定要把草根翻晒出来;打药时,须把喷雾杆放低;割麦时,麦茬要保持三寸;点玉米时,要放饱满的……更因多次返工的惩罚,我特别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干活。然而,躲是躲不了的。每次吃饭时,我就成了重点批判对象,在历数我种种“罪恶”之后,便断定我成不了器,这愈发增加了我的不满。
在给本家爷爷拜年时,我借了一本《清代小说选》,当时父亲也没说什么,时间久了,就三番五次地催促着我归还,直到我的贪念被彻底摒除才算了事。拿父亲的话说“你当时说好是借的,就应该及时归还,信誉让你吃了吗?”我虽觉得理亏,但却为父亲的固执很不理解。
在母亲生病的十多年里,父亲的脾气与日俱增,常常会因为一件小事大发雷霆,全然忘记了母亲是一个病人。有时我忍不住顶撞抢白几句,往往更加触怒于他。在我心里,父亲为家付出的所有不容易被他暴躁的脾气抵消的一干二净,持续的冷战,使双方都很痛苦。
多年的劳累,父亲终于病倒了。先是慢性肠炎导致的腹泻,接着是便血,身子逐渐被掏空。安顿好母亲后,我督促父亲到医院检查。缴费回来时,我看到父亲佝偻着身子,斜靠在走廊的长椅上,微合着双眼,脸色蜡黄,显得憔悴不堪。父亲见我回来,声音沙哑地说:“是不是很贵?不看了。”我一下急了,“大老远来了,你说不看就不看了!必须看!”这一次,父亲竟没有反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孤单无助。我鼻子一酸,把脸转了过去。一向强悍的父亲哪里去了!
回家后,我给父亲找了个手杖,结果父亲却拒绝了。我知道,父亲是怕自己从此有了依赖,离不开手杖,更是他倔强要强的性格不甘心就此受命运的摆布。可是生活不总随着人的意愿发展,接连几次的摔倒,印证了脑梗的猜测。躺在床上的父亲一日比一日变得更加沉默不语。
我还记得儿时因调皮捣蛋惹父亲打雷似的怒吼;也曾记得因偷懒背不过《毛泽东诗词》时的训斥;更记得自己因闯祸不敢回家时父亲焦急的呼喊。然而,父亲真的垮了,身体一下子瘦了下来,当年虎虎生威荡然无存!我宁愿,父亲和过去一样大瞪着双眼冲着我怒骂:“你不争气,这个家迟早会败在你手里!” 可是,父亲没有力气说什么了。
是的,父亲一生勤劳俭朴,这或许是他留给我们最好的家风。他常说“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能文能武才是好汉。”归市后的这些年,村里的耕地早已租赁一空,父亲仍固执地把二分菜地种了庄稼。耕种、施肥,锄草、打药,浇地、收割,一样不少。除去工本和时间,怎么都觉得不划算,但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乐此不疲。
对此,我除了抱怨就是无奈,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父亲的做法。其实,我慢慢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是想用稼穑的艰难困苦来磨砺我的心性,怕我贪图安逸,不思进取。 望着病床上的父亲,我终于忘却了他的种种不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深深的愧疚。
在父亲生病的日子里,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只是默默吸烟,心里充满了各种忧惧:怕接家里的任何电话;怕听有关父亲的所有歌曲;怕流泪的时候被人看见……
整个春天,我都在看枝头的芽孢由闭合到张开,由鹅黄到深碧,由一枝独放到满树烟云,我渴望父亲的病随着季节的转暖好起来。
路过沙河时,心事重重,车子一下子失控顶到路边的沙堆上,惊了一身冷汗。想到逐日的狼狈,难过得要死。伏在方向盘上,淤积的泪水奔涌而出。
夏天,父亲终究还是走了。都说有云朵的地方才是一个人的永远,也不知道另一个世界里有没有寒冷,有没有烦恼,有没有病痛磨人。
写下此文时,我看到院落里父亲留下的瓜架上藤蔓舒展、花繁叶盛,蜿蜒成一片绿荫,像父亲绵延不尽的爱,希望父亲在天堂了无牵挂,获得安宁。
作者简介:许国英,元氏德才中学高级教师,石家庄诗词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