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中堂画的故事
(陶山记忆)
张广岳
一九四八年初冬,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在馆陶农村如火如荼地进行。
安雷寨区,西魏僧寨村,小学教师王新勤,吃过晚饭,冒着凛冽寒风,到民兵队部去聊天。掀起谷稭编制门帘,进到屋内。民兵队长马宏图正凑着提灯光亮,擦拭他心受的宝贝―独角龙。王新勤一进门,带来一股寒风,马宏图把独角龙放在桌上,就招呼民兵刘书阁,小先生冷了,快去抱梱棉花柴,生火取暖。书阁很快抱来一梱棉花柴,点着火,屋内立即暖和了许多。闪烁的火苗,照亮了四周墙壁。王新勤下意识的往北墙一看,看见一幅中堂画。他站起身走过去,拿起提灯,借着光亮,仔细审视。中堂画已蒙上一层尘灰,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拿起一条旧毛巾,抹去尘灰,才看清中堂是有用黄绢装裱。有一株用墨画的竹子,长在乱石中。题有一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落款:板桥。印鉴:郑燮。他自言自语:这郑变是什么人?繁体字變和燮有些相似,误读为变了。马宏图看他有些喜爱,就说道,小先生,你若喜欢就拿去吧!王新勤自幼聪明,无师自通,爱画花鸟,什么喜蓝鹊登梅,莲生贵子,白头偕老(一对雌雄白头翁)……,16岁从县办教师培训班毕业,回村当了小学教师。都称他小先生。马宏图参加八路军,在太行山反扫荡中,和日本鬼子拼刺刀,英勇受伤,从死人堆里逃生。复员后,回村当了民兵队长。王新勤常请他到小学给孩子讲杀鬼子的故事。王新勤随口问道,这幅画从哪儿弄来的?马宏图说,是从地主王嘉忠家清出来的!原在一个黑漆长匣子里装着。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宝物呢!原来是幅中堂,还没你画的鲜艳好看哩!拿去吧!青年民兵到书阁插嘴说,王老师,这是斗地主的胜利果实,你得请客!其他五六个青年民兵随声附和道,是!应当请客。王新勤立即出门买回一斤散酒,二斤炒花生,一包二十支装自制白杆卷烟。大家吃喝说笑了一回,夜深了王新勤摘掉那幅中堂,卷好装进黑漆匣子里,拿回家去了。
要说这幅中堂画的来历,还和土匪汉奸王来贤有些瓜葛哩!
王嘉忠,少年时期,在私塾读过百家姓、三字经。后到周庄白家学医。勤奋好学,医术大长。尤其得到白家治疮真传。以后他自立门户,开了中药铺。他自己研制的拔毒膏、生肌散、治疗红斑狼疮,无名肿毒有奇效。四邻八村,小有名气。一九四三年初冬,一天中午突然来了辆骡拉轿车,停在药铺门口。从车上下来个商人打扮的年轻人,进门问道,这是王嘉忠先生的药铺吗?王嘉忠出门迎道,是啊!那个年轻商人自我介绍,我是北馆陶城里来的,我家掌柜的长了个搭背疮,请您辛苦一趟!他又喊门外的赶车人,把给王先生带来的礼物拿来。赶车人从车内拿出六包点心,一斤大方茶,送到屋内。年轻人又说,我们掌柜的是开饭店的,请了很多先生,贴了不少膏药,就是不见效。听说王先生治疮有名,特意来请!说着从兜里掏出500元准备票(日伪统时期流行票)放在桌上说,这是一点薄礼,治好了定有厚礼相谢!当时,西魏僧寨村,属敌我边沿村,白天日伪活动,夜里才是我八路军游击队的天下。王嘉忠一听说进城,心里害怕,露出忧愁的表情。年轻人解释道,进城别害怕,我们掌柜的和王来贤司令是换贴弟兄!一切平安!王嘉忠这才收拾齐备所需物品,给家人打了个招呼,上了车。
从西门进城,在路南一处大门前停下车。王嘉忠下来车,看见门两边有俩个伪军持枪站岗。那个年轻人把他领进院内。北屋是一座青砖瓦房。门口也有个站岗的。挎着盒子枪,来回走动。那个年轻人冲哨兵稍略一点头,就领着王嘉忠进到屋内。看见太师椅子上坐着个身材不高的人。年轻人向他啪地一个敬礼,报告司令,王先生请到。椅子里坐着的那个人,轻微动了下身子,露出痛苦的样子,说了句,先请王先生去吃饭。这时,王嘉忠才明白病人不是开饭庄掌柜的,而是王来贤,心里不由一阵紧张。
一九四三年,日伪军盘据在北馆陶县城。土匪头子王来贤投敌当了伪县长兼警备队长。伪军发展到二千余人。这期间,王来贤患了恶疮---搭背疮,请了多人治疗,还从济南请来日本军医,都不见效。他听说,王嘉忠治恶疮有方,就想去请。又怕王嘉忠不来,或借机下毒害他,就编了个理由,派了俩个精明的弁兵,化妆成商人去请。
王嘉忠见状,灵机一动说,吃饭不当紧,给司令治疮要紧。他叫端来一个洗脸盆,洗涮干净,烧了壸开水,烫了条白毛巾,用手捞出,拧了拧水,趁不太烫的时候,敷到患处,一会儿把纱布解开,慢慢揭下膏药,这时王嘉忠说了句,请司令忍一下,他用湿毛巾把沾在上面的药渣脓血揩干净,贴上他带来的膏药。并叮嘱说,请司令忌几天口,别吃海鲜、羊肉、鸡鸭等腥类食物!尽量让疮口晾着,不要再箍纱布一类东西。那二人这才陪着他去三盛园吃饭。等吃饭回来,王来贤感觉疼痛减轻了许多。五六天时间二人陪着王嘉忠,形影不离,吃住相随。名为照顾,实为监督。七天头上,竟然结痂痊愈了。王来贤高兴地说,王先生你治好了我的疮,特别感谢你!王嘉忠说,给司令治病是应当效力的。王来贤说,听说你家不缺吃穿,我有幅中堂画送给你吧!他命卫兵从立柜顶上拿下一个铮光明亮的黑漆匣子,拉开匣盖,拿出一卷中堂,展开看了看,黄绢装裱,画有一株墨竹。王来贤说,这是去年到范县扫荡时,在一户财主家铁柜里找到的,起初还以为是把宝剑,带回县以后,打开一看是幅中堂画。我是个大老粗,留这个没用,送给你吧!
王嘉忠知道王来贤喜怒无常,翻脸杀人,常闻不鲜,不敢拒绝,就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还是那俩个人赶着骡车把他送回家来。他也没在意把那幅中堂画随手扔到药橱顶上。
王新勤总觉得这幅中堂有些来历。他到县师范找语文教师宋钦来鉴赏。宋钦是本县山材村人,早年在乡村教育家梁漱溟办的蚕农学校毕业,善写隶书,在全县较有名气。他审视一番后说,这字虽不是篆隶,但笔力苍劲,非同凡响。这竹子画得挺拔有节,浓淡适度,不是一般人能画。印章上的燮字我也不认识,他查了下字典,才知道读xiè而不读变。我对郑燮的历史一无所知。王新勤说,宋老师,把这幅中堂送给您吧!我留着没用。丢失了怪可惜的。宋钦就把自己书写的装裱好的中堂对子送给了新勤。
一九五六年,宋钦到北京检查身体,特意到国家图书馆查阅到郑燮的简历。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系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曾任范县、潍县县令。诗书画三绝。擅画兰竹。扬州八怪之一。他又到荣宝斋请专家做了鉴定,是郑板桥真迹。
他把这幅中堂画倍加珍惜地收藏起来。但他从没有考虑它的经济价值。
文革风起,红卫兵两次到宋钦家清四旧。头次,请出五经四书类的旧书一大包,还有几幅名人字画,其中有幅大佛字,传说是慈禧所书,统统照天烧了。但红卫兵头头,听说宋钦有幅宝贝字画又二次到家清抄,结果一无所获。其实,宋钦早把它用塑料袋裹好,埋在厨房灶火坑里了。总算躲过一劫。
宋钦病逝后,这幅中堂画传给了儿子宋献钊。临终前,特意叮嘱:这是重要文物,要加倍珍惜保护。当成咱家的传家宝。
在宋钦病故半年后,有个中年人,骑着摩托车,驮着他的一个亲戚来到他家。递上一张名片,上写林青东,山东省博物馆研究员。提出要看看那幅中堂画,献钊有些犹豫,那个亲戚劝说,老林是文物鉴赏专家,请他鉴赏下何妨。献钊一想,有个明白人,指点指点也好,于是从柜子里拿出来,挂在墙上。林青东远看近瞅,拿着放大镜,先看竹石,足足审视五六分钟,又看字迹,最后看印鉴,看完后,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抽出一支香烟吸起来。献钊心理有些急,问道,怎么样,这幅画真伪如何?那人喷了口烟雾说,你让我说真话说假话?献钊说,当然说真话。那人道,那我就实话实说,不哄不瞒,这是幅摹品,不是郑板桥真迹。献钊道怎见得?那人道,你看这几簇竹叶,有三的,有二的,还有半截枝的,这都是破绽。常说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田竹叶三。竹叶应三为一簇。何况郑板桥画竹子,春夏秋冬,四季不同,早晚各异。可见他对竹子观察入微,笔下生机。这幅画用墨古板,不是板桥风格。那个亲戚低声问道,价值如何?他摇摇头说,不值钱!你自己留着赏玩吧!骑上摩托车驮着那位亲戚一溜烟走了。
过了半年,又来了个骑自行车的人,直接找到他家。递上一张名片。自我介绍说,我是聊城人,名叫廖成楼是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善画花鸟,同时也收购名人字画。直接提出要看那幅中堂画,开开眼,见识见识。宋献钊不好推辞碍于面子,拿出来挂在墙上。廖成楼仔细审视了一会儿,就说是仿品,不是郑板桥真迹,收藏价值不大。献钊问,你看能值多少?他说,仿品也有人买,值个五百六百的,最贵超不过千元。宋献钊卷起中堂,装到匣子里,说了句,贱贵不卖。廖成楼仍然态度平和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去聊城给我联系,我招待,骑上自行车走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进入农历腊月,有辆黑色大众轿车开到门前,从车上下来俩个人,穿着打扮相当阔绰,一个40多岁,一个30多岁。直接进到院里问道,献钊先生在家吗?宋献钊急忙从屋里迎出来说,我就是,请屋里坐。他把客人迎到屋里。那个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我们是从济南来的,听说您有幅中堂画,来看看,如果合适我想买了。献钊拿出来挂在墙上,俩人仔细看了一番,那个年岁大点的低声说,是仿作,不是板桥真迹。年轻人说,因为我们领导需要往上送礼,仿品也无妨。年轻人又说,我们真心实意来买的,请宋先生说个价吧!宋献钊说,你给多少?年轻人说,1500元……宋献钊摇摇头说,太低了!年轻人说,凑个整数2000元。献钊还是说不卖。那个年岁大的说,你这幅画不是真迹。我们若不是为送礼需要,才不买这类赝品哩!我说个居中价3000元。献钊想,有三人过眼,说是仿品,就今天价较高。就说,那就成交吧!年轻人从提包内拿出三捆人民币交给了献钊。他点了下数收起来,才从墙上摘下那幅中堂画,卷起装到匣内,递给那个人,并送出门外。那俩人钻进车内,扬长而去。
尾声
后来,据临清业内人士透露,这三起买画人,是同伙人,定的连环计。名片是假的,山东省博物馆、省美术协会查无此人。第一次是辨真伪。第二次压画价。第三次真购买。本计划出价1至2万元,却三千元成交。据说在香港拍卖会上拍到60万元港元,而宋献钊第二年春天在家仅盖了三间椽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