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
李安涛
一
没人知道四大娘有多大岁数,连她自己有时也犯糊涂。一次,她去了一趟附近的乡街道,买回一些红、黑、白的布匹,在家把黑布裁剪成块,为自己缝了三套新衣服,又精心做了一双合脚的软底布鞋......
我妈在世的时候,老是跟我说起四大娘。着一袭紫花旗袍的四大娘,从大轿内出来翩翩嫁入丈夫的家门,从此,她的名字就改叫王氏。听说四大娘的丈夫后来成了土匪,很有本事,他经常带着一帮喽啰出入一座寨子里。有一次,他一人手持双枪抢了十多只停在岸边的船只,然后喝令手下的兄弟把所有的财物搬上了寨子。寨子里还养着他的三位压寨夫人。
四大娘那时为他的丈夫生了两男一女。为了养活这些可怜的孩子,四大娘最初在地主李川山家做保姆。那时,她的小儿子还不满半岁,哥哥一见弟弟在家饿得嗷嗷叫,就老是背着弟弟去找妈妈喂奶。这时,四大娘不管在搓衣还是洗碗,庭除还是劈柴,就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贼着眼四下望,然后把身子蹲到不被人发现的旮旯,胡乱解开破烂的对襟布纽,掏出枯瘪的乳房朝小儿子的嘴里塞进去......可是,小儿子吮咂着母亲的乳头,老半天不见甘甜的乳汁,连清水也没吮进一滴,于是,狠狠的咬一口乳头又张嘴嗷嗷的哭起来。四大娘就急忙用皮包骨头的手使劲挤压着自己的乳房,动作娴熟得像一个靠挤牛奶为生的人。可是,小儿子仍然气得啼哭不止,手脚啪啪的乱抓乱踹。
这么大动静,到底被东家发现过几次。所以,四大娘没在李川山家干多久就被撵出了门。四大娘一旦失业,全家大小都没法活了。那时,她的大儿子已经八岁,在四大娘苦苦哀求下,邻村的王大财看在同姓的份上,答应四大娘的大儿子去为他家放牛,暂时解决了大儿子的饭食,另外又给了四大娘几吊麻钱作为眼下的接济。四大娘禁不住跪地连连磕头。
漫长的旧社会,只有像四大娘这样的人,才是当之无愧的女汉子。没土地和财产,没依靠和尊严的她,还得拖着两儿一女。为了糊口,她只得像拉锯一样这阵在他家做短工,完了就赶紧去下家充当一件有血有肉的劳动工具。每当四大娘夜深回到家中,一旦搂紧自己的儿女时,彼此的体温就足够让四大娘露出欣慰的笑脸。
二
随着土改,直到庄稼下户,四大娘的儿女们逐个成家立业。
那年,我有次从成都回去,不等吃完中饭,我妈就催我去看看四大娘。她每次要我去看四大娘的时候,开头第一句话总是说,四大娘喂过你的奶。我有时就纳闷,她自己的儿女尚不够奶水,为什么还喂我呢?
中饭后,我穿过一个亮亮堂堂的新农村村务办公室,四大娘的家就在这后面。矮木门虚掩着,当我的脚步还没有踏进四大娘的屋子时,霉味扑面而来,再朝里走,一股强烈的农药味,不知从什么角落像条游蛇一样蹿向我。我忍住快要翻江倒浪的胃,打量起屋子里那些凌乱不堪和破旧的家什,然后轻轻叫了两声四大娘。这时,从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跟着发出了两声轻咳,苍老得如一片干荷叶。
我预感到什么,三步并着两步跨进了里屋。昏暗的光线把我的眼神引向一张陈旧的木床上,我看见一床印花被子被四大娘掀开一角。见我向她靠近,四大娘连忙用手不停地摇摆着示意我不要走近她,嘴里却亲热地叫着,四儿回来了?你别过来,这屋子里满是农药味。见我一脸茫然,四大娘抿嘴一笑,我这身体有皮肤病,前一阵,去坡上采了一些藿麻、桉树叶、八角枫、桑叶回来煎水洗澡,可不管用,我才寻思着把农药抹在身上,捂严被子以毒攻毒......
我瞪大眼睛叫起来,四大娘你怎么做出这种傻事呢?快!跟我去医院......见我惊吓,她反倒轻快地打起哈哈来,没事,孩子,我试过几次,这土办法似乎比那些树叶管用多了。我更加性急,那不行,这农药从皮肤渗入体内会出大事的,说着我就去拉四大娘的手。可是,她连连退着步,使劲摆着头,挥舞的双手伸过来、又紧张地缩回去,生怕把我也传染上瘙痒症似的。
过了好一阵,我到底没能说服四大娘。我思索着,谁才有魄力劝阻她做这样的傻事,及时去医院就诊呢?临离开的时候,我把一盒礼品和水果放在她的小饭桌上,不料,小饭桌立马就发出唧唧嘎嘎的反抗声,不知是嫌弃四大娘的家境还是不耐烦我的到访。当我站在门口执意朝她手里塞钱的时候,四大娘的小儿子就在不远处盯着我们,站成一段干木桩。
我快要走出四大娘的院子时,她跟了过来,不停地叫着我,支着手要我把钱收回去。我说,不行,回去我妈要骂人的。就在我们僵持的那一瞬间,我发现四大娘的院子里,一棵三角梅开满了紫花,从树冠上泻下来,简直就像四大娘出嫁时身穿的那一身紫花旗袍,可是,院前那棵粗老的桉树,树身斑驳丑陋,恰如此刻散布在四大娘身体上的片片疮痍。
三
说来,四大娘还算有福之人。可惜她的大儿子死得早。大儿子有气管炎,也许知道自己会短命,所以早早做好两口棺材,一口为自己备着,一口为母亲留着;另外还为母亲筑了两间土屋,考虑到四大娘老了,独居会自在一些,想吃啥吃啥,想坐会坐会,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更不用刻意去讨好谁。却没料到现在的四大娘,住在这间破陋潮湿的土屋,依然遭罪。
四大娘的小儿子常年在家,干完庄稼活就闲得无所事事。最初,四大娘是跟着小儿子住一起的,不知为什么,老人家没住多久就搬出来,一个人住进了大儿子为她筑的土屋里。搬出小儿子家的时候,四大娘要回了属于自己的庄稼,和一块自留地。
那次,四大娘正在地里除草,天却突然起了变化,乌云滚滚、雷电交加,大雨说下就下,还没等四大娘跑回家,衣服早已湿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四大娘虽然骨头硬朗,但毕竟人近百岁,这一场暴雨到底把她淋感冒了。事隔几天,四大娘的外孙女突然来看望外婆,才发现她米粒未进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额头烧得像团篝火,全身却不停的打着哆嗦,说起话来已是胡言乱语。外孙女一见,急忙打了120,可我的家乡距离县城实在太偏远,120的工作人员建议最好及时就诊附近的卫生所......挂断电话,外孙女一时间成了沙漠里一棵快要枯干的草,不知道一双救命的手该伸向何方......
我说四大娘算有福之人,还在于她命硬、命贱,贱得就像石缝里一棵看似弱不禁风的小草。经过外孙女在她的床头跑来跑去一番折腾后,四大娘的高烧居然退了些,等到第二天清早就能下床干活。
只是常年患有皮肤瘙痒症,把老人家折腾得坐卧不安、生不如死。四大娘虽说扛不住这奇痒无比的瘙痒症,全身上下抓得血淋淋的,但也不诅天咒地,逢人啰嗦唠叨。听村里的老人说,四大娘的病是坐月子时没忌好落下的。谁知道。即便真是月子里带来的,那个年月的穷苦妇女,哪个能养尊处优呢?四大娘从不想这些,也不指望谁为她排忧解难。她有个办法缓解身上的瘙痒症,就是不停地干活。除草、担水、挑粪、洗衣做饭,实在没事干,她会一手好蔑活,放在失眠的夜晚,编织些箢箕、筛子或筲箕,还能换点钱花。她把自己累到最疲倦的时候,有时也靠着那棵和她差不多老的桉树,望着那片像紫缎一样的三角梅发一阵呆。四大娘这个时候的眼神是迷茫和漂浮的,像朦胧的月光,然后揉揉眼睛进屋倒头就睡。
一天,四大娘原本说去一个住在十里地的老姐妹家串串门。当她经过自留地时,看见地里的苞谷全都干了壳,于是,又返回家背上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大背篼,打算把苞谷棒子掰回家再去串门。没想到就是这一次,四大娘在背着苞谷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下了一道坡坎,只听咔嚓一声,四大娘的左腿被摔断。一声闷哼,四大娘瘫倒在地就再也无法站起来。这一次,她的小儿子真灵性,居然能听到母亲从未有过的哀嚎声,赶来把老人家背回她的矮土屋。
其实,老人只有身体健康才算真的有福气。四大娘被摔断的腿再也接不上了。她只能长年累月和那张木床抱在一起,偶尔眼巴巴望望从门外射进来的那束阳光,能被人影摇晃几下,实在不然,有只猫儿、狗儿进来也行。这时,四大娘的脸色是兴奋的、惊喜的,像个天真十足的孩子。不过,大多时候,她都是在床上微闭着双目,静静等着什么,一脸虔诚地......
来年,在三角梅开放的春天,四大娘走了。人终有死翘翘的一天,谁也别想逃,四大娘总会这样嘻嘻的说笑话。她什么也不忌讳,所以,在能走动的时候,为自己做好了寿衣、寿鞋......四大娘认为,她死后还能为儿孙们省份心、减份担呢。也许就为这些吧,她死得很安详,脸上还露着一丝了无牵挂的微笑。
四
四大娘的丧事办得特别体面,这是我意料不到的。我是她出殡那天才急匆匆赶了回去。披麻戴孝的儿孙不少于二十多人。他们不时穿梭于锣鼓铙钹,哀乐和DJ舞曲之间,偶尔说说笑笑,见来吊唁的客人望着四大娘的灵柩发一声惋惜,孝子孝孙们就赶紧收敛起笑容,刷地一下阴沉了脸,此刻,有人开始捶胸顿足,有人肃穆默哀,还有人干脆大声干嚎起来......
四大娘的灵柩两边立着长长一排花圈,我细细地看了一下,上面不是写着孝男某某就是孝孙某某,看得我眼花缭乱。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却根本无法分清谁是谁。不知四大娘能不能分清,要是能分清,就主动多保佑保佑吧,免得他们苦着脸跪疼了膝盖,然后还要打躬作揖来索取。
那天夜里,从县城请来的乐队工作人员,早早就开始布置好舞台。一到夜幕降临,台上的霓虹灯、旋转射灯就开始不停地闪烁,刺得我的眼睛生疼。当七彩的灯光激情交织着投向四大娘矮陋的小土屋时,我心里突然五味杂陈,大脑眩晕。随着一阵烟雾缭绕于光怪陆离的灯光之间,我醉眼看,几个露脐的妙龄少女姗姗上台,单凭火辣的身段和妩媚的容颜,何愁不能忘了哀伤?因此,喝彩和鼓掌声此起彼伏......这都是四大娘的小孙子出钱精心安排的,他说,奶奶死了,不能办得太寒碜。的确,风风光光得如此的喜气洋洋,像一场庆典。
不过,要是四大娘有灵,不知道作何感想。从老人家死亡到出殡,匆忙得就三天时间。当我第四天回到自己的家,静心坐下,突然感到这时间仓促得竟恍若一场梦,眨眼就忙活完四大娘的一生。
作者简介:李安涛,笔名郑男遥,男,汉族,七十年代生于四川省渠县。陶山杂志社签约作家,近期文学作品散见于《灵州文苑》《现代语文》《守望者》《古交文苑》《散文选刊》《信阳文学》等刊物。
2017年12月2日11:38:25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