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叙事(十二章)
杨万宁
◎老井记
这口老井被称为神井,相传是立村时七圣女开凿。
青石板的井台上,被井绳磨出的深深勒痕,无言述说着老井的古老。
清冽的井水取之不尽,喂养着世代的百姓、牲畜和庄稼,从来没有干涸过,即便是颗粒无收的大旱之年。
老井在村子的西南角,紧邻着通往外面的官道,儿女们外出谋生,抑或远走他乡,父母都是送到这里止步。挥手告别,依依不舍,看着儿女的背影渐行渐远……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要喝过这老井里的水,家乡的土语一辈子都改不掉。在异乡,遇到家乡人,再标准的普通话也能透露出家乡方言的味道。
背转身,离去,这就叫背井离乡。
年轻时,义无反顾;年老时,魂牵梦绕。
只有老井眨动着深陷的眼睛,碧水粼粼,含情脉脉,期盼着每一个游子归来……
◎养蚕记
春天的阳光照进蚕房,春天的桑叶又鲜又嫩,蚕在床上织梦,躺在时光的最上层。
养蚕就是养育时间和童年,蚕一点一点咬噬着桑叶,轻声唱着春雨沙沙。雨声里,我和邻家女孩跳房子、捉迷藏、过家家……
一片一片桑叶进入体内,蚕宝宝养得白白胖胖,吐出银白雪亮的丝,编织成一间圆圆的小房子,却把自己关在里面。
一次次作茧自缚,变成蛹;一次次破壳羽化,化为蛾。蚕在生死往复间获得新生。
养蚕是春天里的一次救赎,以一枚茧约定婚姻,娶回一只锦缎加身的蝴蝶,然后,把春天扶上马背,沿着丝绸之路走天涯……
◎五月槐花香
槐花,在五月的枝头绽放,一瓣一心香,一树一娑婆,它的香,氤氲迷离,没有岸的阻挡。
槐花是村里最美的大姐姐,槐花是一朵没有化雨的云,朴素的美,让所有的花朵都不敢开放。
两条齐腰的大辫子愰晕了多少男人的眼睛,淡淡的雪花膏的气味,让14岁的乡村少年春心荡漾……
五月槐花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长大的槐花要远嫁他乡,当兵的新郎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娶走了村里的大辫子姑娘。
满树的香雪纷纷坠落,露水里醒来的火焰,燃烧成一树凄美的忧伤。
小小少年已经长大了,曾经暗恋的大姐姐却成为别人的新娘……
◎老宅,一部凝固的家族史
我把老宅说成我的家。
这里有曾祖父盖起的土坯房,这里有祖父种下的石榴树和枣树,这里有父亲母亲的年轻时光,这里有我出生时的那条土炕。
老宅里有我辽阔的往事,玉米杆味的炊烟熏染着老屋,老枣树上挂满由绿变红的童年,躺在房顶上数星星,看流星划破夜空的绚烂。
农大毕业的父亲回乡务农,他的书柜里有很多我不喜欢的书:干枯的农业科技,看不见的无线电……
煤油灯照亮诗意的夜晚,一夜就能看完一本长篇小说,
红雨、夺印、渔岛怒潮、三探红鱼洞……漫长的夜变得宁静而浪漫。
我的诗从这里出发,翻山越岭飞向四面八方。
19岁的时候,我离开老宅沿着清清水渠走进城里。老屋空了,祖母去了,村里的那口百年老井,如祖母深邃的眼睛盼望每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归来,村庄和家是我的诗永恒的主题。
多少年后,我已人到中年,老宅迫不得已地消失了,老屋里的那些梦散落一地,我竟没来得及跟它合个影。我突然害怕起来,怕飞走的灵魂无处安放,怕我童年发出的信件找不到家的门牌。
老宅,一部凝固的家族史,我永远的精神家园。
我把泪水换成一张返程车票,沿着老宅的呼唤抵达诗的深处,然后,收拾起残破的心情,把渐行渐远的故乡穿在身上……
◎我歌唱一丛芦苇
我歌唱一丛芦苇,充满着对祖先的崇敬。
夏天渐渐深了,消息越来越暗,而村旁的芦苇颜色正青。
元末明初的某一年,旱灾瘟疫肆虐大地。呼氏夫妇从山西老槐树下出发,一路奔波向东迁徙,在河北清水河东岸的道口停下脚步,立灶定居。
呼家道口村在此繁衍生息。
歌唱一丛芦苇,就是歌颂一片孝心。
河坡上,不屈的芦苇迎风颤栗,呼氏药女采其叶,咀嚼成浆,喂食患病的父母。叶尽采杆,杆尽掘根,吮其汁液,自涌成泉,坑满成井……
神井啊,救活了双亲,也拯救了全村的黎民百姓。
很多年了,清水河早已改道,我歌唱的这一丛芦苇依旧不屈地站在这里,守着这村庄,守着这土地不离不弃。
风从头顶上吹过,有思想的芦苇随风摆动曼妙的腰肢,压低了自己的身子和嗓音。我知道,那圣女就隐藏在那片白了头的芦花里……
◎过去,那些写给未来的信件
我怀念在乡村用钢笔写信的少年时代,把写信叫做鸿雁传书,缓慢,安详,然后是期待。
怀春的少年唇下长出胡须,维特的烦恼像平原上的玉米林一样茂密。我把满腹的心事交于一支笔、一张纸来倾诉,写不尽的情话像春蚕吐丝,撑得弱小的信封鼓鼓囊囊,常常超重的思念,令八分钱的邮票难以承载……
等待来信的日子漫长又焦虑,在田间劳动,总是错把禾苗当做杂草锄掉。伸长了耳朵,等待邮递员的摩托声响起。
收到来信的日子,就是我的节日,即便阴天也会感到阳光明媚。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躲到麦秸垛后,细细品尝甜蜜或者苦涩。
闭塞的村庄里,我从方格纸上眺望外面的世界,把乡村少年的思绪写给未知的未来。跨越千山万水,归来的鸿雁为我展开一幅别样的精彩……
终于有一天,我背起行囊远走他乡,故乡成为我信封上的地址。
如今,再没人再用钢笔写信了,电脑和手机发出的短信、微信少了可触摸的体温和色彩。我总是担心,过去,那些写给未来的信件,能否找到故乡的门牌?
今天,我什么都不想,只想用钢笔写一封信,写给故乡的亲人、朋友,写给一起捉迷藏的发小和同学,写给我曾经暗恋过而如今早已做了祖母的大姐姐,甚至是写给村口的那条水渠,写给胡同口那棵百年老槐树……
◎为书安家记
这一天,是“三伏”的第一天,我为流浪已久的书们
安家。
40度的烤肉天热浪翻滚,我却沐浴在一片书香的清凉之中,几千册蜗居纸箱子里的旧书,欢欢喜喜地登上崭新的书架。
这些1980年代的书籍,承载着一个乡村少年的时代记忆,从农村带进工厂,从平房带进楼房,虽历经五次搬家,家具逐一丢弃,唯有这些书越积越多。
在《诗刊》《星星》《青年作家》里,我看到,一群文学青年高举着旗帜,(当然,我也在这支队伍里)浩浩荡荡走过那个年代,留下金子一般的梦想、诗行和文字。
《橄榄》诗报、《剑麻》诗报……从南国的猫耳洞里飞奔而来,油印的墨迹,带血的诗句,穿过战火硝烟的时空依然清晰。我看见,不惧死亡的战士们与柔软的文字相互偎依。
1981年版的《忏悔录》里,夹着一封30年前没有发出的情书;《叶赛宁抒情诗选》里的红柳叶,记录着沙漠里的一场“艳遇”。那些印有我名字的书和杂志上,稚嫩纯真却闪闪发光的文字陌生又熟稔。
一册一册清点发黄的图书,像数着留在过往的一只只脚印。嗅着发霉的味道,抚摸虫蛀的书脊,书页里那滴当年的泪痕抑或汗渍,无言地诉说着一个个故事……
为书安家,为流浪的灵魂安家。
这些蜗居已久的书们,伸展开蜷缩的书页,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我站在书架前,面对这些发黄的旧书,始终保持着一种静静翻阅的谦恭的姿势。
我不知道,百年之后,千年之后,会不会有人能从这浩瀚的书堆里,找出我的蛛丝马迹……
◎想故乡时已人到中年
这些年,我常常想起故乡,那个叫做呼家道口的小村庄。
相传明初,一呼姓山西移民,走到冀州古清水河东岸的要道口,在这里占产立村,繁衍生息。
600多年的日历,被风一页页翻过。如今,这里已没有一户呼姓乡亲,只剩下这个名字,经幡一样飘荡……
村头的那口土井,养我到18岁。一条扁担挑走那些饥渴的岁月,终于有一天,我背井离乡,在距呼家道口70里的县城落脚。
蒲公英种子一样飘来飘去……
异乡蛰伏30年,我已两鬓染霜。
曾经试着改掉土语方言,可一张嘴还是满口乡音,烙印下呼家道口水土滋养的印记。
年少时,总想逃离故乡;想故乡时,我已人到中年。
落叶归根时游子归乡,故乡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上
故乡的胸怀是宽广的,可以包容所有的游子,不管你贫穷还是富有,不管你飞越千里万里,故乡的黄土是最终归宿……
◎生产队的钟声
那棵歪脖子枣树,静卧在村庄的东南方向多少年了,没人知道,但吊在粗大枝桠上的那口铁钟,曾经是呼家道口大队第三生产小队的中枢神经。
钟声每天准时敲响,浑厚悠扬,像一个磁场释放着巨大能量,社员们按时上工下工,战天斗地。苍茫的钟声长满命运的夹缝。
大钟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社员对钟声都必须绝对服从。钟声响起,表明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每一次钟声都事关每个人的利益。
敲钟是队长的绝对权利,钟声是队长扩大了的声音。
社员们都懂得这个道理:钟声就是号角,钟声就是命令!
只要钟声响起,大家都会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活计,从不同方向汇聚到老枣树下……
大地长出落难的魂魄,老枣树如释重负般卸下那口铁钟。
多少年去了,钟声不再响起。那钟声,已经种进村庄,长进苍穹……
◎心中的圣地
大队部,全村人心中的圣地,艰难生活抑或幸福的出发地。
一大间土坯房,外加一小间土坯房,这就是呼家道口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一部黑色摇把子电话,一只银色高音喇叭,这是村干部上传下达的两条腿儿。
高音喇叭高耸在高高的木杆上,成为全村的制高点和最亮的嗓门,那里发出来的是至高无上的声音。
社员们朝圣一般聚集在这里,听大队支书盛气凌人地发号施令,安排一村人的命运或辛劳的一生。
我抱着那部黑色的摇把子电话,使劲想象着外面的五彩缤纷。
我的诗人梦,从这里起航……
◎最后的耕牛
村子里最后一头耕牛被卖了,耕地犁田将成为一道永远消失的风景。
热爱庄稼的耕牛,坚实的蹄一步一步脚踏大地,一犁一犁翻开泥土的浪花,描绘出一匹七彩的锦缎。
牛,耕耘的姿势发出朴素的声音,牛蹄印开成黄土地上最美的花朵……
耕牛过处,麦子熟了。庄稼人把麦粒放到牙齿上嚼碎,同样把麦穗供奉给牛。
辛劳一生,最终走向人类的灶台,连牛皮也被制成一面大鼓,鼓声敲疼了庄稼人的梦。
2010年末,我要记住这个时间节点,呼家道口最后一头牛消失了,哞哞的牛叫声将成为遥远的记忆……
◎记忆片段
母亲干瘪的乳房喂不饱孩子的嘴,村西的两个土疙瘩却奶子一样丰满,周围生长着节节攀高的芝麻地。
村东的大洼地十年九涝,红红的高粱穗在水中摇曳,像大海上熊熊燃烧的火炬。
村西口的大坑常年积水不断,母亲告诉孩子们,你是从那里刨出来的。
于是,我们就以为大坑里有着挖不尽的孩子。
我和一只大黄狗守护一片花生地,看秋的窝棚,轻舟一样泊在田野里。
秋雨中,看人影匆匆,忧伤迷离……
生产队饲养棚里,马灯整夜亮着。
老牛咀嚼草料的声音驱散了饥饿,青草味和牛粪味混在一起,很温暖。
村西的官道弯弯曲曲伸向远方,偶尔经过的汽车,把我的思绪带走。
我总是在畅想,路的尽头会是什么样子?
土坯房坐北朝南,阳光普照,最深沉的土地静默无语。
我听见父亲打坯的声音高过天空……
【作者简介】杨万宁,笔名宛凝,网名阿肯,1963年3月生于河北冀县农村, 1990年加入河北省作家协会,发表诗歌、歌词、散文若干,散见《人民日报》《诗刊》《星星》《绿风》《诗潮》等报刊,亦入选多种选本,整理有诗集《流浪诗人》《还乡书》、随笔集《与诗歌有关的日子》。